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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一瞬间,出现强烈的情绪时,诸如错愕、惊恐、讶异、慌张,是极其难藏匿的。 山月深知这一点,既无法藏匿神色,那便只能藏匿面貌。 来不及深思崔玉郎停车下马的企图,山月抿唇垂头,侧过身,企图与之擦身而过,浑水摸鱼。 男人身上带着香,白芷酒萃沉淀后掺以苍蒲,平和掉其中的辛,唯剩清新温厚,像被晒透的姜片,蕴藏着温阳的暖和淡。 山月敛眸,左臂却被一股急迫的力量一把拽住。 “这位...” 崔玉郎将目光从山月的脸上移开,终于注意到她挽起的发髻,崔玉郎喉头微动,轻咳一声:“这位夫人,请问东十二胡同怎么走” 崔玉郎眸光深沉,如深水成渊,语气像一根绷紧的琴弦,结尾处发出的颤音。 山月低垂着头,一个呼吸之后,方惶恐怯弱地开口:“马车径直向前走,过路口左拐,即为东十二胡同。” 佯作瑟瑟发抖之下,是万般思索。 是偶然还是精心设计 崔玉郎出现在此处的原因是什么尾随叫住她的原因又是什么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让她无暇在巨大惊愕之下,一边维持面皮的体面平静,一边在脑中迅速思量。 难道是她暴露了身份,崔玉郎前来探听虚实 不可能。 派谁也不可能派崔玉郎来,傅明姜恨不能铸一间金屋将深爱的夫郎藏起来,她绝不可能同意崔玉郎来与一个“贱民”虚以尾蛇。 一个猜测被毙掉,接着,十个、二十个、无数个猜测争先恐后地涌现。 山月无法匆忙中判断正误,只能佯装无事直走避开。 “这位夫人看上去有些眼熟。” 在她抬步之际,崔玉郎再次开口:“夫人可是江南人士” 山月向后退半步,半垂下眼眸,神色张皇却怯懦,嗫嚅道:“...曲礼曾言,男女不杂坐,不同椸枷,不同巾栉,不亲授;又言,男女授受不清,礼也——妾与您并不相识,交谈已是僭越,更何况大人还...还轻佻冒犯!” 山月不自觉抱住刚刚被拽的右胳膊,“今日之事,实在失礼,但万幸无人知之。妾身亦不欲在与大人纠缠!还望大人涵容!” 说罢抽泣着福身,将“青凤”教给她的“礼数”,还给这崔玉郎。 山月再次欲离,眼前却横亘再次被人拦住。 崔玉郎眉梢轻挑,马车车夫立时跳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黄栀单手逼至墙角,手一伸便粗暴地滑进黄栀的腰际。 “啊——!”黄栀当即叫起来! 山月猛然抬眸,语声尖利中仍透出仓惶,颤抖着哑声诘问:“这位大人,你这是在做什么!青天白日之下竟无礼至此,看你衣冠也是个好出身——” 山月话音未落,车夫手伸出来,掏出东西双手呈于崔玉郎眼前。 是一块对牌。 上写隶书一个“薛”字。 崔玉郎神色一顿,漂亮明晰的眼睛瞬时充斥着不可置信:“你,你是薛枭的夫人” 京师之中,唯有一“薛”,能穿六司发给三品外命妇的斜纹横绣苏州宋锦。 是偶遇。 山月在心中确认。 但他一直纠缠,是见色起意还是认出了她 山月立时一把将黄栀揽在身后,后背死死抵住墙砖,弱声哭道:“既知我们是薛御史的家眷,便不应这般孟浪了!我不问你名姓,你只管放我们走,我便当做什么也没发...” 山月话音刚落,崔玉郎便手法极快地摁住了她的印堂。 男人手指冰凉,皮肉之中好似没有血流,而涌动着淬冰的寒意。 她没说谎,她服用过“牵机引”,确是“青凤”送到薛枭身边的人。 不过一瞬。 男人将手撤下,看山月的眼神如一条缓慢流淌的河,循循求索却始终寻不到源头和去处:福寿山的山火未曾叫她烧毁,她却变成一只“青凤”,时隔八年,飞入京师,飞到了他的身边。 噢不。 不是他的身边。 是被“青凤”做成一盘美味的、温顺的、剧毒的菜肴,端到那只疯狗身边。 崔玉郎心头闪过一丝困顿的失落:入“青凤”需作身份验查,早已听闻薛枭身边的那只“青凤”,靠着一身上好的皮囊,很是得用——福寿山山火将整匹山都烧焦,向下掘三寸土都是发黑的火灰,“她”怎可脱逃脱逃后又怎会进入“青凤”,用皮肉为权贵卖力 “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士”崔玉郎压低声音问道。 崔玉郎明知不可能,却仍怀揣侥幸地开口。 山月只掩眸哭着。 “说!”崔玉郎声音猛地提高:“你便是不说,我也有的是办法查清楚!” 山月惊恐抬头,眼神如同一只受惊的小鹿,却为了自保努力平稳声调:“我...我姓柳...我...出身苏州府...” 山月一步一步向后退去,低低哭出声来:“...你若要钱,我给你,我都给你,我夫郎有钱,求你别伤害我们,求你了...” 顿了一顿,带着些许恍然和了悟,艰难地吞下一口唾沫后,耸着腰和肩,卑微讨好道:“您,您若是想要姑娘,我也可以给您钱,您往前走,绕过东十二胡同,再左拐就是...” 好似有些羞于启齿:“...您走过去了,自会有人招待您,您的酒钱、菜钱和嫖...我都可以帮您付...” 铭记于心的脸突然出现在眼前,交谈不过三个来回,这张脸却已面目全非。 被这个女人内在的愚蠢,全部撕碎! 崔玉郎瞬时觉得胸闷气短,胸腔好似塌陷了极大一块下去,将心肺挤压成拳头大小,再无法支撑他顺畅地呼吸:是她吗怎么可能是她眼前的女人长着与她相似的五官,眼眸中却闪烁着待宰羊羔一样顺从懦弱的微光,再无斗士那般蓬勃的生机和愤怒... 崔玉郎只觉得,天昏地暗、天旋地转,如同信仰崩塌。 不是她。 她不会卑躬屈膝地求饶。 她还在求饶。 她一边向后退,一边眨巴着狭长上挑的泪眼,苦苦地哀求他——“别伤害我,求您了,别伤害我们。” 甚至,愚蠢地向他提出“去青楼”的建议。 蠢钝如猪,却又低贱得像条雨夜里快要被打死的狗。 哀求有用吗 哀求有用吗! 没有的! 哀求阻止不了棍棒,阻止不了漫山遍野的火,更阻止不了恶意和伤害! 这不是她。 只是相貌像她。 却不是她。 想通这一点,崔玉郎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一口长气,好似挽回刚才怒吼的失态一般,低头理了理丝毫不乱的衣摆,再看向山月,眼眸带着不加掩饰的厌恶。 这张脸,不该长在这种女人身上。 崔玉郎微微侧首,语声淡然轻缓,向一旁的车夫开口:“杀了她们。——做干净些。” 这张脸,不能被用于服侍那条疯狗。 薛枭不配。 言罢,便敛袖掩鼻,神色淡漠地背身朝后走远去——他不爱看这些个喊打喊杀的场面,叫人慑得慌。 车夫得令,埋头朝前走,步履随意敷衍:不过是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随手掐死,像掐死两只蚂蚁。 其中一个侍女打扮的女人“哇”的一声,嚎哭起来。 哭声尖锐,像打刹,闹得人两耳“嗡嗡”发瓮。 车夫分神看向她,率先向黄栀走去,一只手摁住黄栀的肩头,一只手卡住黄栀的脖子,尖锐的叫声戛然而止,姑娘的面部慢慢涨红,双眼鼓起像失活的鲤鱼。 “唔——”车夫一声闷哼,双目登时瞪圆! 鲤鱼面上绯红逐渐褪去,不知何时,鼻尖处多了两行飞溅的鲜血! 车夫的喉咙被蝴蝶骨刀精准无误地一刀划开! 温热的鲜血还在喷射,不可避免地散出腥味。 崔玉郎掩鼻,眉头微蹙:叫这张伯做得干净些,他常常不懂,四周飞溅血滴,看起来一片狼藉,哪里与“干净”相关 崔玉郎欲张口提醒,身后却猛然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 只听“噗嗤”一声,深陷肩膀的那柄利器被人飞快拔出,紧跟着泛着血光的刀刃从他眼下划过,直奔他喉咙而来,他躲闪不及,刀锋恰好划破下颌至耳廓,登时连成串儿的血珠子,顺着伤口滴滴溜溜地向下砸! 崔玉郎被飞撞得踉跄向后猛退三步,再抬眸,见三步之外,那个女子衣袂翩飞,单手持一柄刀尖滴血的骨刀,面容冷冽,一双上挑狭长的眼眸之中尽是杀意。 崔玉郎后背与下颏汩汩涌出鲜血,深入骨髓的疼痛好似催化剂般,叫他的眼中迸发骇人的狂喜! 他好似重新认识眼前之人。 “贺山月!你是贺山月!” 女子的身后,似有直冲入云霄的火光沸腾。 山月单手捏住蝴蝶骨刀,翻过刀背,露出锋芒。 黄栀早已跑远搬救兵。 今日,无论她能不能活,崔玉郎必须要死。 “你知道我的名字。”山月声音沉定。 她无法理解崔玉郎的反应。 他在喜悦什么 但只要他有情绪,那么就可以对话,只要可以对话,就可以将时间拖久一些。 “你知道我是谁”山月一点一点绕着路,形成半圆向左后方退去。 崔玉郎却眸色熠动,不自觉地俯身追逐山月脚步而去。 “我当然知道你是谁...我还以为不是你!”崔玉郎下颌的血迹已将衣襟浸染红透。 他埋下语声,却仍旧目光灼灼,面部几近扭曲地没头没脑一句:“大家都以为你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