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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二院外厅会客柳家人,来人是一家四口,为首之人是柳合舟的堂弟,紧随其后是其妻秋氏,而后一儿一女,女儿便是先头见过山月的柳薄珠,柳叶眉、樱桃口、皮肤白得好似凝成团儿的猪油,一双单眼皮的丹凤眼挑着朝上看,看起来淑娴又安静;儿子年岁更大些,方圆脸、同样的单眼皮就显得有些呆愣。 这个外厅是内院最大的一处会客厅,薛南府虽简朴,此处却也是薛老太爷精心布置过的。 撑顶的梁柱是六根榆树老木,厅堂阔朗宽敞,大紫檀雕螭案其上摆放金蜼彝、玻璃醢,西侧便是梢间,镂空窗后贴合一层碧绿色的纱绸即是用以隔断的碧纱橱。 处处古朴精致,最绝的,便是朝南的那一面大琉璃窗,榆木的框棂嵌着透白的琉璃,保证整个外厅光线充足,冬暖夏凉。 柳薄珠低下头,深深地咽下一口唾沫:她原以为柳家本家已足够富贵了,谁曾想这素以朴素着称的薛南府端的是历久弥新肃穆的气派。 柳薄珠抬头,正巧与母亲秋氏的目光撞上。 母女两如出一辙的错愕。 有侍女自碧纱橱后踱出,点燃线香。 香气亦少见神秘。 并非市井中的梨香、花香,倒像是栩栩如生的草木香。 柳薄珠贝齿深深含咬住下唇,脑子里无端地浮现出贺氏那张楚楚可怜的漂亮脸蛋:薛枭疯狗之名传播甚广,即便是他们远在江南也有所耳闻,都以为贺氏入京嫁给薛枭活不过百日,谁曾料到贺氏莫名其妙投了薛枭的机缘,大有溺宠之态势,成为“青凤”唯一一颗在薛枭身边成功着陆的棋子。 这样滔天的富贵,竟叫贺氏那个贱胚给享了! 柳薄珠瞬时升起一股怒气! 而在山月自碧纱橱踱步而出时,这番怒气逐渐向上攀登! 这个女人! 这个穿着粗麻布衣,怂着肩,跪在伯父棺材前的女人,如今蜜合色纱条线穿花凤缕金拖泥裙,堕马髻上簪着一堆金玉梅花、西番莲俏簪,整理云鬓手臂抬起时,银条纱衫的袖子顺着胳膊滑落,露出缠在手臂上的赤金条脱。待她一坐定,甚至有一只硕大的白羽鹦鹉“扑腾”飞落在她身侧。 柳薄珠一低头,却见到自己因长途跋涉而覆上一层黄沙和泥点的绸鞋,瞬时快将一口银牙咬碎:但凡当时她透露出一丝一毫想要嫁给薛枭的意愿,这个桃子,也轮不到贺氏来摘! 她甚至感觉到,她尚未见到薛枭,却已经爱上了他。 女人在主位上怡然自得,微微抬颌,这才有下人前来为他们斟茶。 柳薄珠惊怒地看向母亲秋氏:她凭什么坐主位!应该邀高堂上座才对!至少在明面上,父亲母亲也是贺氏的父母! “...许久未见柳举人和秋夫人,近来可好” 上首传来平静沉定的声音。 贺氏的声音,好像也有了些改变 柳薄珠低眉侧首,细细回忆:松江府时,她听过贺氏说话,尖尖细细的,好像有股气一直吐不出来,但凡旁人的回话重了些,她立时能够哭出来...如今,却沉稳得好似一口晚钟!笃定、自在、中气十足! 柳合舟的堂弟,柳合平穿着举人长衫,文人的清高很明显,落座后,便把目光投向一旁的夫人:到底是女眷的事情,他一个读书的男人哪有脸面提什么落宿的要求更没立场阴阳怪气地威胁这名义上的姑娘。 秋氏声音尖利:“柳举人秋夫人你好歹是从我们柳家嫁出来的,那三十六抬嫁妆也是我给你置办的!你顶着柳家女的名头,高嫁了个权贵的夫君,就这么得意起来了要跟我们划清边界你且去问问靖安大长公主允不允许不许” 山月垂眉喝茶:“可事实是,我时常能亲见到殿下。至于夫人您呢与您联系的,是常家的周夫人吧” 秋氏顿时语塞。 山月抬眸,神色平和,语气笃定:“柳合舟在时,寻常都难见到殿下、更何况如今柳家遭了难,饶是有殿下在京斡旋,柳家只赔付了全副身家,拿银子买了门庭,可也难东山再起——凭柳环” 山月侧首,兰花指翘起,丝绢掩唇轻笑,溢出一丝讥讽:“他行吗” “如今,柳家能依傍的只有我——好赖,我还姓柳。”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劝举人与夫人识时务些。若能收起咄咄逼人的姿态,我们还能好好谈一谈事;但凡夫人咧着个嘴,倚老卖老,要谋我贺山月的人、做我贺山月的主....” 山月微微一顿:“那你当真就错了主意,我保管叫你们怎么来的,就怎么去,殿下处——我自有法子认下惩处。” 山月短短三句话,将秋氏来势汹汹、企图以长辈压人的姿态消磨殆尽。 秋氏窒在原地。 却将柳薄珠的怒气挑动至无以复加的地步。 但她不敢言说。 至少在此,她不敢。 山月眼眸收敛,言归正传:“父亲母亲今次入京,可有去处” 山月双手交叠,珍而重之地虚搭在腹部。 柳薄珠却如梦初醒:什么法子!什么重视!不过是贱胚怀了个孽障!倒惹得谁都不敢动她了! 山月抛出的这个问题,恰好抛到柳合平夫妻心里。 “青凤”叫他们入京,就像一块大馅饼砸到他们脑袋上:柳家什么祖田、祭田、祖宅、票号全都被查了封条,连祖祠都被搜刮了一遍,这些个后嗣子孙们除却还留着一条命和一些个不值钱的功名,什么也不留了,数十年的经营全都化了灰。柳家嫡支尚且难过,他们在老家的旁系又能好过到哪里去他柳合平本是留在老家,帮着打理祖业的,如今祖业都没了,他还能做个啥 正愁营生的时候,“青凤”来了信,常家的周夫人传的书信,说是嫁给薛枭的柳氏有了身孕,念想父亲母亲进京来照顾——当然这是明面上的理由,实际却是,他们入京前一晚,靖安大长公主府的傅管事来官驿特见了他们,叫他们要在薛家扎下根来,看着贺氏的一言一行,若有不妥当立时上报。 猜想是这贺氏越发受宠,被男人惯得心肠渐渐大了,得有人盯梢。 秋氏脑子里过了一遍,眼珠子却滴溜溜转起来:贺氏说得也没错,如今他们全依仗着她,如若贺氏遭了难,或贺氏彻底嫌恶了他们,他们才真是秋后的蚂蚱,爬都爬不起来了;但若是不依照“青凤”的话做,他们也没什么好果子吃... 只有先留下来,安分待着,待看清局势后再做打算。 秋氏心头拿定主意,随即带着哭腔开了口:“...哪里来的去处主家如今自身难保,我们这些跟着主家吃喝的,自然更是末路穷途,如今哥儿姐儿都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与其死守乡土,不如出来找找机会——” 秋氏顿了顿,加了一句:“看看是姑爷给的机会好,还是能得靖安大长公主垂青——人嘛,总归不能饿死吧!” 山月闻言,脸上便挑起一抹笑意:“母亲向来是个聪明人的。” 秋氏见山月听懂了,不觉欣喜地回首,向柳合平挑了挑眉。 “那便先在府上住下吧。”山月笑着:“机会嘛,总是慢慢看的。人嘛,总是慢慢处的。哪有一口吃个胖娃娃的父亲好歹是得了功名的举人,当然要和兄长住在外院招待贵客的别院。母亲和妹妹就住在内院的清风斋吧离我这里也近,素日好有个照料——至于身边的管事小厮,先到京郊的别庄去做些差事,丫鬟婆子就留一两个趁手的吧大人向来是不爱伺候的,便是我身边也只有一个婆子、两个丫鬟。我且另派一两个得用的到母亲与妹妹身边一并吃穿用度都由他们来操持,母亲妹妹只管享福” 语气是征询,但秋氏知道,他们不能拒绝。 索性也没带几个下人上京,就算这贺氏的初衷是着人看着他们,那也挺好——有下人服侍使唤,还不好 秋氏对所有的安排都称好。 外间响起一阵“踏踏”的脚步声。 朝南的琉璃窗大开着,一个身着深靛绉纱褶儿长衫的男人自北而来,步履急匆,一闪而过之后便见他已绕过屏风入内,眼锋极深地横扫而过。 柳合平不知为何,立刻起身。 身后的秋氏及一双儿女亦步亦趋也躬身而起。 山月仍自在地坐着,右手随意放桌上,左手抿了抿鬓角,面上风轻云淡,心头却是有些惊的:没告诉薛枭有人来啊他不是一早就去了西山大营吗 “山月...这可是贤婿薛参将”柳合平眼睛定在薛枭身上,卡着喉咙说话。 山月面上笑了笑:“是——” 柳合平立时语声有些急促了:“怎的这般规矩夫婿回府,做娘子的岂能不躬身相迎你却倒好,稳坐如泰山,倒要叫贤婿来扶你不成” 权力呀。 真是最好的春=药。 哑巴了一上午的柳合平都会说话了。 就算来自不同阵营,仍然会为对方身后的权势,卑躬屈膝。 山月又侧了侧身子,唇角挂着笑,一手撑着小几便要站起身来。 不待她说话,却只见薛枭大步流星走了过去,大手立时扶住山月的腰肢,浓烈的眉峰与深邃的眼睛像山外山重叠之下的峰峦,他整个人是沉下去的,姿态却无比亲昵:“...起不起身又有什么要紧” 手掌很烫,像火。 山月眼皮子一掀,透露出几分无语:柳薄珠和那方块脸的柳家人能不能找着机会暂且不谈,这厮倒是找机会的一把好手,牵手、佝腰、贴贴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全然不见蜷在暖阁睡觉的窘迫。 薛枭接收到山月眼神。 摸到一下是一下,摸到两下是赚到。 秉承着这个理念,薛枭又厚着脸皮揽了一会腰,方恋恋不舍地撒了手,转过头来,面色如平常一般冷肃:“听闻泰山大人难得入京,可有下榻之处” 又回到刚才的问题。 柳合平把眼神投向山月。 山月便将刚刚的安排再说一遍。 薛枭沉吟片刻后点了点头,并未有任何异议,却只说起一点:“...柳家的罪过虽是我御史台查处的,可一码归一码,山月与您几位,咱们论的是亲缘,别的,都不牵连。” 能让这传闻中的疯狗说出如此有人情味的话...柳合平大惊,连连躬身称是。 又寒暄几番薛枭西山大营的未尽事业,薛枭告辞而去,柳合平一家紧随其后,安置下榻。 黄栀弯腰,压低声音,轻言道:“看起来,这一家四口对那公主,也并非什么赤胆忠心。” 当然没什么忠心。 柳合平这一家人,压根摸不到“青凤”的边儿,只听从吩咐,又没得过什么实际的好处,靖安叫他们来监视她,他们反倒衡量究竟是跟着她干有利可图,还是跟着靖安更加划算,抑或是两边都不得罪,两头吃、两头讨好... 这样的心态,注定了他们不能轻易威胁到她。 “那咱们还要想办法赶走他们吗”黄栀轻声问。 当然要。 他们威胁到她的可能性很低,但绝不是零。 山月的神态说明一切。 黄栀遂有些为难:“若敌不动,我们也不好动...总不能莫名其妙把您的‘父母’赶出府去吧” “谁说他们不会动”山月单手将琉璃窗前的木栅百叶一点一点卷起,镜湖外水波粼粼,她目光冷清,安静又冷漠地看着窗外的景色。 窗外,柳薄珠垂下头,不知与秋桃说着什么。 “柳合平、秋氏夫妻,中庸求稳,把事情看得很透。柳薄珠却不然。”山月轻轻抚过左手手背,被柳薄珠设计烫伤的那道疤痕隐约犹在:“你看,柳薄珠在看什么” 黄栀顺着山月的眼神看过去。 柳薄珠看似在与秋桃说话,实则一双眼胶着地透过茂密丛生的灌木与枝叶,目光穿过重叠的缝隙,定定地粘在游廊中正被柳合平拖住讲话的薛枭身上。 目光炙热,其中纠缠着好似生成了许久的爱意。 既然还未曾见过,她就可以爱上。 那么,真正见过之后,薛枭宽广的肩膀、收窄的劲腰、笔直的长腿以及深邃冷峻的面目之下,三品大员久居高堂不怒自威的摄力,当然会将柳薄珠不甘、愤恨、嫉妒的情绪,送上巅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