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柳林镇大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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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夜漫长,堂屋里那盏昏黄的电灯泡(村里刚通上不久的电)下,弥漫着新鲜猪肉特有的、混合着油脂和淡淡血气的浓郁气息。小山似的肉块堆在席子上,在灯光下泛着诱人的粉红与脂白。猪头安静地待在角落,猪蹄和清洗干净的内脏(肝、心、肺、大肠)分门别类地放在盆里。 孩子们早已被肉香和疲惫催入了梦乡。吴建军和李秀云却毫无睡意,盘腿坐在炕沿上,就着微弱的光线,低声商量着这些“战利品”的归宿。空气中除了肉味,还飘荡着一种精打细算的凝重和对即将到来的年节的憧憬。 “猪头、四个蹄子、还有这些下水(内脏),都留下。”李秀云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规划,“猪头祭祖、卤了下酒都是好的,蹄子炖黄豆,下水拾掇干净了,炒着吃、做灌肠都行,孩子们也稀罕。” 吴建军点点头,用粗糙的手指捻着旱烟叶:“嗯,留着。剩下的肉……你看咋办全留也吃不完,天暖和了怕放不住。” 李秀云的目光扫过地上那堆肉,心里飞快地盘算着:“再卖一半吧。我估摸着,挑那好的后臀尖、肋条啥的,能有七八十斤。柳林镇明天是大集,价钱能好些。卖了钱,咱们得好好置办点年货了。” “年货……”吴建军咂摸着这个词,脸上露出一丝期待又有些发愁的神情,“是该置办了。鞭炮、红纸、香烛、供品……还有,仨孩子身上那衣服,都短了破了,过年总得换件新的。” 提到孩子的新衣,李秀云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下去:“是啊,同同的棉袄袖子都短一截了,小梅的裤子膝盖磨得发亮,家宝长得快,去年的小袄都绷紧了……可这钱……”她叹了口气,“卖肉的钱,刨去买年货的,能剩下多少扯布” 吴建军沉默地吸了口烟,烟雾缭绕中,他看了看熟睡中的三个孩子,尤其是吴普同蜷缩着露出的半截细瘦手腕。他用力把烟头摁灭在炕沿上,下了决心:“卖!就按你说的,卖一半肉!年货该买的买,紧着必须的来。剩下的钱,全给孩子们扯布做新衣裳!一人一件!过年嘛,不能让孩子眼巴巴看着别人穿新的。” “一人一件……”李秀云重复着,心里既心疼钱,又涌起一股暖流和酸楚。她想象着孩子们穿上新衣时的笑脸,重重地点了头:“行!那就这么办!” 这一夜,吴普同在睡梦中,似乎都闻到了更加浓郁的、混合着对未来无限期待的“年味”。 天还没亮透,西里村通往柳林镇的土路上,已经响起了板车轱辘碾过冻土的“吱呀”声和人们赶早集的脚步声。吴建军拉着板车,车上盖着厚厚的旧棉被,下面藏着那七八十斤精挑细选出来的上好猪肉。李秀云挎着一个大篮子,里面装着干粮和水壶。而最兴奋的,莫过于跟在板车旁边的吴普同和妹妹小梅。弟弟家宝太小,天太冷,被留在了家里托邻居赵大娘照看。 “爹,集上人多吗” “妈,真有卖糖葫芦的吗” “我们能买小鞭儿(鞭炮)吗” 两个孩子的问题像连珠炮,驱散了清晨的寒意。吴建军和李秀云只是笑着应着,脚步却加快了。八里路,在孩子们雀跃的期待和脚下崭新的希望中,似乎缩短了不少。 当柳林镇那高大的、写着“柳林镇大集”的木头牌坊出现在视野里时,鼎沸的人声和混杂着各种气味的暖流便扑面而来。这场景比国庆节去镇上表演还要热闹十倍、百倍! 集市沿着镇子主街和几条岔路蔓延开去,一眼望不到头。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像翻滚的彩色潮水。叫卖声、讨价还价声、熟人打招呼的寒暄声、牲口的嘶鸣声、孩子的哭闹嬉笑声……各种声音交织成一片巨大的、充满生命力的轰鸣,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空气里更是五味杂陈:刚出炉烧饼的焦香、炸油条的油烟气、生肉摊的腥气、活鸡活鸭的粪便味、炒瓜子花生的焦糊香、还有劣质雪花膏和汗味混合的复杂气息……这就是最真实、最浓烈的年集味道! 吴建军熟门熟路地把板车拉到专门划分的肉市区域。这里的地面油腻发亮,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生肉和油脂气味。一排排肉案前都围满了人。吴建军找了个空位,掀开棉被,露出车板上那红白分明、品相极好的猪肉。他拿出磨得锃亮的砍刀和杆秤,往案板上一放,也不吆喝,就那么沉稳地站着。李秀云则麻利地把肉块重新整理一下,把最好看的部位朝外。 好肉不愁卖。很快就有顾客围了上来。 “老板,这后臀尖咋卖” “肋条肉多少钱一斤” “给割二斤五花肉,要肥点的!” 吴建军话不多,但手底下利索。要哪块,一刀下去,分量极准。李秀云帮着收钱、找零,动作飞快。吴普同和小梅被安排在板车后面相对干净的地方,母亲叮嘱他们别乱跑。两个孩子就坐在车辕上,眼睛却像不够用似的,滴溜溜地转着,看着眼前这繁华喧嚣的景象:穿着光鲜、讨价还价的城里人;背着大筐、精挑细选的乡下人;挂着油腻围裙、大声吆喝的摊主;还有像他们一样,跟着大人来赶集、兴奋得小脸通红的孩子…… 猪肉卖得很顺利,不到中午,案板上的肉就所剩无几了。吴建军掂量着手里那厚厚一沓沾着油渍的毛票和块票(当时有面额一、二、五、十元的纸币,俗称“块票”),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李秀云小心地把钱收进贴身的布口袋里,按了按,心里踏实了大半。 “走,办年货去!”吴建军拉起板车,声音都轻松了许多。 接下来的“扫货”之旅,对吴普同和小梅来说,简直像闯进了阿里巴巴的宝藏洞! 年货大采购: 1. 香烛纸马铺: 先买最重要的祭祖用品。红彤彤的蜡烛、成捆的线香、厚厚一沓印着“冥国银行”和各种神像的“烧纸”(黄表纸)、几叠用金箔银箔叠成的“元宝”,还有印着门神秦琼、尉迟恭的粗糙年画。空气里弥漫着香烛和纸张特有的味道。 2. 鞭炮摊: 这里是男孩的天堂!长长的摊位上挂满了红彤彤的鞭炮串,从手指粗的小鞭儿到碗口粗的大雷子,还有能蹿天的“二踢脚”(双响炮)、在地上打转的“地老鼠”、喷出彩色火花的“滴滴金儿”。摊主为了招揽生意,不时点燃一个小鞭儿,“啪”的一声脆响,吓得女人们尖叫,孩子们却兴奋地拍手。吴建军在吴普同眼巴巴的注视下,买了一挂一百响的小鞭儿(舍不得买大的),又单独买了十几个小炮仗给吴普同拆着玩,还给小梅买了一小把拿在手里点燃的、呲呲冒金星的“滴滴金儿”。吴普同攥着那几个小炮仗,像得了宝贝,立刻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 3. 副食杂货摊: 这里香气扑鼻。散装的水果硬糖(红的、绿的、黄的)装在巨大的玻璃罐里,闪着诱人的光。成袋的瓜子、花生堆得像小山。黑褐色的柿饼子表面结着白霜。还有成板的、用粗糙黄纸包着的块状红糖,以及珍贵的白砂糖。李秀云称了半斤水果糖(各种颜色混装),一斤瓜子,一斤花生,又咬牙买了一小包白砂糖,准备过年蒸糖包用。吴普同和小梅的眼睛死死盯着那装糖的罐子,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4. 布匹摊: 这是今天的重头戏!长长的摊位上,一卷卷色彩鲜艳或朴素厚实的布匹整齐码放着。有厚实的“劳动布”(牛仔布前身)、结实的“卡其布”、鲜艳的“花哔叽”、滑溜溜的“的确良”(涤纶)、还有冬天御寒的厚棉布。李秀云带着孩子们挤在摊位前,手指仔细地摩挲着布的厚度和质感,眼睛飞快地比较着花色和价格。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 吴普同的新衣料: 李秀云看中了一卷深蓝色的“劳动布”,厚实耐磨,适合男孩子摸爬滚打。又挑了一块军绿色的“卡其布”,打算给吴普同做件仿军装款式的上衣,这是当时男孩子们最时髦的梦想。 吴小梅的新衣料: 给妹妹小梅则挑了一块红底带白色小碎花的棉布,鲜亮喜庆,适合做件罩衫。又选了一块粉色的“花哔叽”,做条裤子。 吴家宝的新衣料: 弟弟家宝长得快,李秀云选了一块柔软厚实的深红色绒布,准备做件连体的“爬爬服”,既暖和又方便。 看着母亲和摊主你来我往地“斗智斗勇”,最终用满意的价格扯下了足够做三件新衣的布料,吴普同和小梅的心也跟着飞扬起来。那卷军绿色的布,在吴普同眼里,仿佛已经变成了一件威风凛凛的小军装! 5. 其他零碎: 又买了写春联用的大红纸和墨汁(准备请村里有文化的赵老师写);一小瓶酱油、一小瓶醋;几块洗衣服的臭肥皂;几盒最便宜的火柴;甚至还在一个卖土产的山货摊上,用鸡蛋(从家里带的)换了一小包干蘑菇和一把粉条,准备过年炖肉用。 板车上渐渐堆满了年货。吴建军拉着车,李秀云挎着篮子,里面装着更怕压的糖果和布匹。吴普同和小梅的任务,就是紧紧跟着父母,手里紧紧攥着属于自己的“财产”——吴普同兜里是那几个小炮仗和几颗母亲刚塞给他的水果糖;小梅手里则宝贝似的捏着那几根“滴滴金儿”。 集市的热闹渐渐被甩在身后。日头偏西,该回家了。满载而归的一家人,踏上了回西里村的归途。板车比来时沉重了许多,但吴建军拉车的步伐却格外轻快。李秀云不时回头看看车上的年货,摸摸贴身口袋里的余钱(虽然所剩无几,但该办的都办了),脸上是满足而疲惫的笑容。 吴普同和小梅跟在车旁,早已没了来时的兴奋雀跃,小脸上写满了疲惫,但眼睛依旧亮晶晶的。吴普同嘴里含着一颗舍不得吃的红色水果糖,那甜蜜的滋味一直蔓延到心底。他时不时偷偷把手伸进兜里,摸摸那几个冰凉的小炮仗,想象着过年时点燃它们的快乐。他更惦记的,是车子上那卷军绿色的布——他的新衣服!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穿着崭新的“小军装”,神气活现地站在小伙伴面前的样子。 突然,吴普同“哎呀”一声,小脸瞬间煞白!他猛地停下脚步,手在口袋里慌乱地摸索着——他兜里的那两分钱硬币(可能是姥姥或姨姨给的,一直没舍得花)不见了! “怎么了,同同”李秀云回头问。 “钱……我的两分钱……丢了!”吴普同带着哭腔,急得快跳脚。那两分钱对他而言,可是一笔“巨款”! “别急别急,想想丢哪了”吴建军也停下板车。 吴普同急得原地打转,努力回想。是在挤着看鞭炮的时候还是在布摊前被挤来挤去的时候完全没印象了! 李秀云看他急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虽然心疼那两分钱,但更心疼孩子。她蹲下身,安慰道:“丢了就丢了吧,破财消灾。过年了,不许哭鼻子,不吉利。看,娘这还有糖,再给你一颗。”她又塞给吴普同一颗黄色的水果糖。 吴建军也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男子汉,丢两分钱算啥等过年爹给你压岁钱!” 吴普同含着两颗糖(一颗红的,一颗黄的),嘴里甜滋滋的,可心里还是空落落的。他低着头,闷闷不乐地跟着走。 就在这时,一个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卖冰糖葫芦的小贩,扛着插满红艳艳糖葫芦的草把子,唱着悠长的调子从后面赶了上来:“冰糖——葫芦哎——又甜又脆的冰糖葫芦——” 那红彤彤、裹着晶莹糖壳、串着饱满山楂的糖葫芦,在夕阳的余晖下,像一串串红宝石,散发着诱人的光泽和甜香。 吴普同和小梅的目光立刻被牢牢吸住了,再也挪不开。口水不受控制地分泌出来。 李秀云看了看两个孩子渴望的眼神,又看了看吴普同那还带着泪痕的小脸,心里一软。她叫住小贩:“老哥,糖葫芦咋卖” “五分钱一串!糖厚果子大!”小贩停下脚步。 李秀云犹豫了一下,还是从贴身口袋里,摸出仅剩的几张毛票,仔细数出五分钱递过去,挑了一串最大最红的糖葫芦。 “喏,给。”她把糖葫芦递给吴普同,“你和妹妹分着吃。丢了钱,娘再给你补一串糖葫芦,可不许再难过了。” 吴普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惊喜地接过那串红艳艳、亮晶晶的糖葫芦,刚才丢钱的沮丧瞬间被这巨大的甜蜜冲击得烟消云散!他小心地摘下最顶端那颗最大最红的山楂,递到妹妹嘴边:“小梅,你先吃!” 小梅开心地咬了一大口,糖壳碎裂的清脆声和山楂的酸甜瞬间在嘴里炸开,幸福得眼睛都眯成了缝。吴普同也迫不及待地咬下一颗,那冰凉、硬脆、甜蜜的糖衣包裹着软糯、酸甜的山楂果肉,滋味美妙得无法形容!什么两分钱,什么小炮仗,此刻都比不上这一口实实在在的、直抵心尖的甜蜜! 夕阳的金辉洒在满载年货的板车上,洒在一家四口身上。吴普同和小梅一人举着半串糖葫芦,小口小口、珍惜无比地舔着、咬着,小脸上洋溢着无比满足和幸福的笑容。糖渣沾在嘴角,也毫不在意。吴建军拉着车,看着孩子们的笑脸,憨厚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李秀云跟在车旁,看着夕阳下孩子们被糖葫芦映红的小脸,看着板车上那些承载着全家新年希望的物件——红纸、鞭炮、糖果、布匹……虽然疲惫,虽然清贫依旧,但一种踏实的、充满烟火气的暖意,充盈着她的心田。 那卷军绿色的布,静静地躺在年货堆里,仿佛也在等待着被赋予新的生命。暮色渐浓,通往西里村的土路上,留下深深的车辙和一家四口被拉长的身影。糖葫芦的甜味在舌尖萦绕,年的脚步,伴随着板车的吱呀声和孩子们满足的咂嘴声,越来越近了。吴普同舔着最后一颗山楂上残留的糖稀,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过年,真好!有肉吃,有糖葫芦,还有……马上就要有的新衣服!他偷偷瞄了一眼板车上的绿布卷,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穿着新衣,在鞭炮声中奔跑的英姿。所有的辛苦和丢失硬币的小小遗憾,都被这腊月集市的收获和对新年的无限憧憬冲刷得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