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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日本陆军医院的消毒水味浓得刺鼻。藤田蜷缩在硬板床上，左腿的绷带渗出黄褐色脓液，整张脸因高烧和疼痛扭曲着。军医刚巡完房，留下冰冷的诊断：“感染严重，磺胺无效。要么截肢，要么等死。” 森下狠狠一拳砸在走廊墙壁上，指关节渗出血丝：“磺胺怎么会没用前几天还……”他猛地收声，想起在天津黑市换来的那些药片真假难辨。阿诚靠在墙边阴影里，仅存的右眼盯着病房门缝，那只缠着绷带的左眼下方，肌肉微微抽动。 佐佐木雄二沉默地站在窗边，窗外是天津灰蒙蒙的天。藤田的腿伤是在通州暴动撤退时落下的，伤口反复感染，如今终于到了临界点。截肢在这个缺医少药的战场，和死刑无异。他下意识摸了摸口袋——里面是森下在宛平车站拼死藏下的几块钨矿砂，沉甸甸的，像几块烧红的炭。 “得弄到盘尼西林。”雄二的声音干涩。他知道这玩意儿，在这个年代价比黄金，是磺胺失效后唯一的希望。但在日军严控下，正规渠道绝无可能。 “盘尼西林”森下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拔高又猛地压低，惊恐地左右张望，“你疯了！那东西只有军医所和高级军官才有！黑市上……就算有，我们也买不起！”他下意识捂紧了自己油腻的围裙口袋，里面藏着那几块差点要了他们命的钨矿砂。 “用这个。”雄二的目光落在他捂着的口袋上。 森下脸色瞬间煞白：“你……你想卖这个佐佐木，这玩意儿比盘尼西林还烫手！宪兵队正愁找不到由头收拾我们！” “卖给‘懂行’的人。”雄二压低声音，吐出三个字，“宋先生。” 森下的胖脸顿时垮了。那个意租界地下室里的宋先生，金丝眼镜后冰冷的眼神，还有角落里堆积的日军步枪……那绝不是普通的黑市商人。找他交易钨矿砂无异于与虎谋皮。 “我去。”角落里传来阿诚平静的声音。少年抬起头，独眼在昏暗走廊里亮得惊人，“我年纪小，不起眼。就说……是上次‘赵二’的弟弟，有急事找宋先生借点‘药钱’，用‘硬石头’抵债。”他刻意用了上次雄二在宋先生面前冒充的身份和黑话。 雄二心头一震，看着阿诚苍白瘦削的脸。这少年身上有种远超年龄的冷静和决断，对地下世界的规则也异常熟稔。他没有阻止，只是用力按了下阿诚的肩膀：“小心。他问什么，都往‘原田’身上推。”原田，那个在天津黑市赌钱输红眼的虚构辎重兵，是他们编造的万能挡箭牌。 阿诚点点头，身影迅速消失在走廊尽头。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藤田在病房里发出痛苦的呻吟，每一次都像鞭子抽在森下和雄二心上。森下焦躁地在走廊来回踱步，嘴里不停咒骂着军医的无能和战争的残酷。雄二则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着眼，强迫自己思考退路。如果阿诚失败或者宋先生翻脸，他脑中飞快闪过几个藏匿点和可能的逃亡路线，每一条都布满荆棘。 临近傍晚，阿诚回来了。他脸色有些苍白，但步履还算平稳。他径直走到雄二面前，摊开手心——里面躺着两支没有任何标签的玻璃小瓶，透明的液体在瓶内微微晃动。 “盘尼西林”森下凑过来，声音发颤。 阿诚点头：“只够三天量。宋先生给的。”他顿了顿，独眼看向雄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后怕，“他认出我了。问我，通州那晚，除了李先生，还有谁活着。” 雄二的心猛地一沉：“你怎么说” “我说…都死了。只有我和‘赵二’哥命大，被炮弹震晕在死人堆里，天亮才爬出来，被路过的辎重队救了。”阿诚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他盯着我看了很久，然后才给了药。说…这‘石头’（钨矿砂）他收下了，但不够。他还要一样东西。” “什么”森下紧张地问。 “联队厨房的‘饭团配方’。”阿诚一字一句地说。 森下愕然：“饭团配方他要那玩意儿干嘛”大阪第四联队炊事班改良的军用饭团，因为加了昆布粉和秘密渠道弄来的廉价味精，口感比普通日军饭团好不少，但也仅此而已。 雄二却瞬间明白了宋先生的用意！这配方本身不值钱，但配方里隐藏着一条稳定的、能绕过日军后勤监管的食材供应链！尤其是那关键的“味精”来源——那是森下通过天津本地黑市商人威森弄到的“走私货”。掌握了这条线，就等于在日军内部后勤系统上悄悄插入了一根吸管！ 这个宋先生，胃口比想象中还大！他不仅要战略物资（钨矿砂），还要能持续“吸血”的渠道！ “给他。”雄二几乎没有犹豫。配方是死的，渠道的核心是森下和威森的单线联系，只要人还在，随时可以重建。藤田的命等不起。 森下张了张嘴，最终颓然点头。他拿出随身的小本子——那上面画满了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的符号和简笔画——撕下一页，飞快地写下了配方的主要原料比例和“特殊提味料（味精）”几个字，没写来源。阿诚接过纸条，再次转身没入昏暗的走廊。 这一次，他回来得更快，手里多了几支同样的药瓶。“他说，够一周了。配方……他很满意。”阿诚把药递给森下，补充道，“他还说赵二是个聪明人，希望以后还有合作的机会。” 盘尼西林被迅速注入藤田的身体。或许是心理作用，或许是这珍贵的药物真的开始起效，后半夜，藤田的高烧奇迹般地退了些，痛苦的呻吟也变成了沉重的鼾声。森下守在床边，靠着墙打起了盹。 雄二和阿诚站在病房外的走廊尽头。夜风从破旧的窗户吹进来，带着海河的湿气和远处码头隐约的汽笛声。 “他（宋先生）知道我们是谁。”阿诚突然低声说，不是疑问，是陈述。 “嗯。”雄二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宋先生最后那句话，是招揽，也是警告。他们这几个“漏网之鱼”的价值，在那双冰冷的镜片后，已经被清晰地标上了价码。 “李先生…把胶卷给我的时候，”阿诚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重，“说…活下去，才能做事。”他抬起头，独眼望向雄二，“藤田能活吗” 雄二没有回答。盘尼西林只是暂时压制了感染，藤田的腿伤太久太重。在这个时代，在这个地方，活下来本身就是一场赌博。 走廊里寂静无声，只有藤田粗重的呼吸和森下轻微的鼾声。雄二摸了摸口袋，那里已经空了。钨矿砂没了，换来了救命的药和更深的捆绑。那个“饭团配方”，像一颗种子，已经被种进了危险的土壤。而那个隐在意租界阴影里的宋先生，正像蜘蛛一样，悄然编织着更大的网。 天津的夜，还很长。而属于佐佐木雄二和他的同伴们“市井智慧”的挣扎，在帝国战争机器的碾压下，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