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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泞的道路仿佛没有尽头。大阪第四联队的士兵们像一群被驱赶的牲口，在初春的寒意和飞扬的尘土中，机械地朝着徐州方向跋涉。背包里的金条沉甸甸地坠着佐佐木雄二的肩膀，这份“财富”带来的不是安心，而是冰冷的压力。宋先生的交易完成了，但那头贪婪的野兽绝不会就此满足。离开天津的轻松感早已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对徐州战场未知的沉重，以及对藤田、阿诚命运的担忧。 藤田被塞在运送辎重和伤员的破卡车里，随着颠簸的路面上下起伏。他蜷缩在角落，周围是散发着汗臭、血腥和药味的躯体。那条残腿在颠簸中传来阵阵钻心的痛楚，他却像块没有知觉的木头，浑浊的眼睛透过车厢板的缝隙，望着外面飞速倒退的荒凉田野。雄二和森下偶尔能看到那辆卡车的影子，却无法靠近。渡边联队长似乎有意无意地将藤田隔离起来，如同处理一件需要特殊看管的“废品”。 行军是枯燥而疲惫的。沿途的村镇大多已成废墟，断壁残垣间偶尔能看到惊恐或麻木的百姓身影，旋即又消失在门板之后。战争的铁蹄踏过之处，只留下死寂和创伤。大阪兵们私下里抱怨着沉重的装备、糟糕的伙食和看不到头的路，但更多时候是沉默。对死亡的恐惧和对家乡的思念，像无形的绳索勒紧了每个人的心。 “雄二，你说藤田那家伙……在车上能撑住不”休息时，森下凑过来，压低声音，往辎重车队方向努了努嘴。他胖脸上的油汗混着尘土，显得更脏了。 “不知道。”雄二拧开水壶灌了一口浑浊的水，目光扫过周围疲惫不堪的士兵，“渡边把他带走，就有他的用处。也许是当人质，也许是别的……现在想这些没用。”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宋先生的货是交了，但订金在我们手里。到了徐州，黑市肯定有门路，这笔钱是我们保命的本钱。森下，管好你的嘴，也管好你的手。” 森下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鼓囊囊的衣襟内侧，那里缝着属于他的那份金条和日元，重重点头：“放心，命比钱金贵！不过……雄二，你说到了徐州，仗真那么凶” “台儿庄刚打完，尸山血海。我们这种部队，就是去填线的。”雄二的声音毫无波澜，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别想着立功，别想着冲锋。眼睛放亮点，耳朵竖起来，规矩就是规矩——活着，比什么都强。” 森下打了个寒颤，胖脸上的轻松彻底消失了。 数日后，部队终于抵达徐州外围指定区域。空气中弥漫着硝烟未曾散尽的焦糊味和淡淡的、令人作呕的腐败气息。大地仿佛被巨犁翻过一遍，到处都是弹坑、炸毁的工事、烧焦的树木和来不及掩埋、被野狗啃噬过的尸骸残肢。乌鸦成群地在低空盘旋，发出不祥的嘶鸣。这里不是前线最激烈的绞肉场，却是刚刚经历过残酷战斗的侧翼，死神的余威仍在游荡。 大阪第四联队被分配到的任务，是驻防台儿庄外围一个叫“小李庄”的废弃村落及其附近几处关键路口，负责警戒和扫荡可能的残敌。命令听起来简单，但“扫荡”二字背后潜藏的残酷，每个人都心知肚明。 渡边联队长骑在马上，冷峻的目光扫过这片狼藉的土地，最终落在眼前这群大多带着商贩气息而非军人铁血的大阪兵身上。他没有长篇大论的训话，只是用马鞭指向村落废墟和几个制高点，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佐佐木小队，负责村东头路口设卡盘查！森下小队，进驻村内废墟，清理残敌，构筑临时工事！其余部队，以小队为单位，分散驻守指定路口及高地！严查一切可疑人员，凡有抵抗或疑似支那军者，格杀勿论！记住，你们的懈怠，就是给敌人机会！就是给整个联队抹黑！” “哈依！”士兵们有气无力地应和着。 雄二带着他手下十几个兵，走向分配给他们的村东路口。那里原本似乎是个小集市，如今只剩下几堵摇摇欲坠的土墙和一个被炸塌了顶的棚子。一条勉强能通大车的土路从这里延伸出去，消失在视野尽头的丘陵地带。路旁散落着破碎的箩筐、翻倒的独轮车和一些辨不出原貌的生活用品，上面覆盖着厚厚的尘土和黑色的爆炸残留物。 “妈的，这鬼地方……”一个老兵嘟囔着，踢开脚边半截烧焦的门板。 “少废话！”雄二喝道，声音在死寂的废墟间显得有些突兀，“找地方把机枪架起来！原田，带两个人去前面那片坟包后面放个暗哨！其他人，把路障搭起来！动作快！” 士兵们懒洋洋地开始行动。所谓的路障，不过是找些断木、破门板和废弃的家具胡乱堆在路中间。雄二检查了一下歪把子轻机枪的位置，还算隐蔽，视野也覆盖了道路。他靠在一堵断墙后面，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这片区域太安静了，安静得让人心头发毛。风吹过废墟的缝隙，发出呜呜的怪响，像是冤魂在哭泣。 第一天，风平浪静。除了几只野狗远远地对着他们吠叫几声跑开，再没见到任何活物。士兵们紧绷的神经开始松懈。森下那边传来消息，他们在村里只找到几具高度腐烂的平民尸体，挖个坑埋了了事。所谓的“构筑工事”，也就是在断墙后面堆点土。 第二天下午，情况有了变化。几个穿着破烂棉袄、面黄肌瘦的村民，互相搀扶着，畏畏缩缩地出现在路口，朝着关卡方向张望。他们手里提着空篮子或破口袋，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一丝渺茫的希望。 “站住！干什么的！”放哨的士兵立刻端起枪，厉声喝问。 为首的一个老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用生硬的日语夹杂着哀求的汉语哭喊：“太君！太君行行好！我们是前面小王庄的良民！村里……村里实在没吃的了……想回小李庄……看看……看看能不能捡点……捡点能用的……”他身后的几个妇孺也跟着跪下，瑟瑟发抖。 士兵们面面相觑，目光都投向雄二。雄二皱着眉走出来。这几个村民看起来确实饿得只剩一口气，破棉袄下露出的胳膊如同枯柴。他注意到其中一个小男孩，死死拽着一个妇人的衣角，眼睛却惊恐地盯着士兵手里的枪。 “小王庄”雄二用日语问道，“那边还有村子” 老头磕着头：“有……有……离这五六里地……太君开恩……我们就捡点破烂……绝不……绝不敢乱动……” 雄二沉默着。按命令，这种时候靠近废弃村落的人，完全可以当作“可疑分子”处理掉。他看了看那几个瘦骨嶙峋、瑟瑟发抖的身影，又看了看手下士兵。有人眼中带着麻木，有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恻隐，也有人（比如那个叫山本的新兵）脸上露出嗜血的兴奋。 “搜身！”雄二最终下令，声音冰冷，“身上除了破烂，不许夹带任何东西！搜完放行！但只许在村西头那片废墟活动，不许靠近我们设防区域！日落前必须离开！违者，格杀勿论！” 士兵们上前粗暴地搜查，自然是一无所获。那几个村民千恩万谢，连滚带爬地进了村子，直奔村西头那片损毁最严重的区域，在瓦砾堆里翻找着任何可能果腹或御寒的东西。 “队长，就这么放了”山本凑过来，语气里带着不甘心，“万一他们是探子……” “探子”雄二瞥了他一眼，指了指那几个在废墟里佝偻着翻找的身影，“你看他们像能拿得动枪的样子吗杀了他们，除了浪费子弹和给联队惹麻烦，还能有什么盯着点，日落前赶走就是。” 山本悻悻地退下。雄二靠回断墙，闭上眼睛。他并非心软，只是不想无谓地沾染平民的血，更不想因为这种“小事”引起不必要的注意。在这个战场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然而，平静很快被打破了。傍晚时分，就在雄二准备下令驱赶那几个村民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东面道路传来！烟尘滚滚，一队约二十人的日军骑兵旋风般冲到关卡前！为首的是一个佩戴少尉军衔的年轻军官，面容冷硬，眼神锐利如鹰，马鞍旁挂着的军刀刀鞘上沾满泥点。他身后跟着一个佩戴参谋绶带的军官，还有十多名杀气腾腾的骑兵。 “哪个部队的”为首的少尉勒住马，居高临下，声音带着倨傲和不耐。 雄二立刻上前，立正敬礼：“报告长官！大阪步兵第四联队第三大队第八中队佐佐木小队！奉命在此设卡警戒！” “大阪兵”少尉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似乎对这个番号有些轻视。他旁边的参谋军官则仔细打量着雄二和简陋的路障。 “我是骑兵第五联队第三中队前田少尉！”年轻军官马鞭指向西面，“我们在追击一股从台儿庄方向溃逃的支那军残部！他们化整为零，可能携带重要文件！你们这边有没有发现可疑人员通过” “报告少尉！除了下午有几个自称小王庄回来捡破烂的村民进入村西头废墟，没有发现任何武装人员通过！”雄二如实报告。 “村民”前田少尉眼中寒光一闪，“立刻带我们过去！” 雄二不敢怠慢，留下两人看守关卡，亲自带着前田少尉一行骑兵，快速穿过废墟，冲向村西头。远远地，就看到那几个村民还在瓦砾堆里翻找，看到大队骑兵杀气腾腾地冲来，吓得魂飞魄散，扑通跪倒在地，连声求饶。 “就是他们”前田少尉勒住马，冰冷的目光扫过那几个抖如筛糠的身影。 “是的长官！下午放他们进来的，已经搜过身，没有武器。”雄二答道。 前田少尉没有理会雄二，目光如同探照灯般在几个村民身上扫视，最后定格在那个一直拽着妇人衣角的小男孩身上。小男孩大约七八岁，惊恐地瞪大眼睛，身体紧紧贴着妇人，一只手却下意识地捂着自己破棉袄的胸口位置。 “你！”前田少尉的马鞭指向小男孩，“衣服里藏着什么拿出来！” 小男孩吓得哇一声哭出来，拼命往妇人身后躲。妇人死死抱住孩子，用哀求的目光看着雄二，又看看前田少尉，嘴里语无伦次地求饶：“太君饶命！孩子小……不懂事……就是捡了……捡了个破铜片……当玩意儿……” “八嘎！”前田少尉厉喝一声，猛地拔出腰间的南部十四式手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妇人，“让他拿出来！否则死！” 气氛瞬间凝固！雄二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麻烦来了。 小男孩在极度的恐惧下，颤抖着从破棉袄里掏出一个东西——那是一个沾满泥土、边缘有些破损的铜质徽章，上面隐约可见青天白日的图案！是国军士兵的领章！ “太君！饶命啊！孩子不懂事……就是在死人堆里捡的……”妇人哭嚎着磕头如捣蒜。 前田少尉的脸上露出一丝残酷的笑意，枪口纹丝不动：“死人堆里捡的谁知道是不是你们窝藏的残兵给的信号搜！把他们扒光了搜！这附近一定有同伙！” 骑兵们立刻如狼似虎地扑了上去！哭喊声、尖叫声、撕扯布帛的声音瞬间响起！雄二和他手下的士兵被挤在一旁，脸色都很难看。他们知道，这几个村民，完了。前田少尉需要的不是真相，而是“战功”，哪怕只是几个手无寸铁的平民。 就在这时，雄二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小男孩被扯开的破棉袄，里面似乎露出一角不同于脏污棉絮的、相对干净的土黄色布料！那布料的一角，似乎还有一个模糊的……数字印记像是某种装备的编号雄二瞳孔猛地一缩！那不是普通的布料！极有可能是国军制式军服的内衬！ 这发现让雄二头皮发麻。如果被前田发现，这几个村民必死无疑，而且会坐实“窝藏残兵”的罪名，甚至可能牵连到他们这些放人进来的大阪兵！渡边联队长绝不会容忍这种“失职”！ 电光火石间，雄二做出了决定。他猛地向前一步，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刻意的、大阪腔的市侩：“前田少尉！何必麻烦！这几个贱民，杀了就是！脏了您的手！不如……把他们交给小的们处理保证让您满意！”他一边说，一边用眼神死死盯着那个小男孩胸口露出的布料一角，然后极其隐晦地、迅速地朝前田少尉做了个“捏紧”的手势，又指了指自己，再指了指地上被扯破的棉袄，眼神里传递着“有油水，我来处理，您别沾脏”的暗示。 前田少尉愣了一下，锐利的目光在雄二脸上停留了两秒。他看到了雄二眼神里的暗示，也看到了那破棉袄下露出的不寻常布料。他瞬间明白了雄二的意思——这几个村民身上可能藏有更有价值的东西（比如军事情报），或者他们知道些什么，直接杀了可惜，不如由这些“擅长盘剥”的大阪兵私下“审问”，榨出油水，自己坐享其成，还不用背上滥杀平民（虽然他不介意）可能带来的小麻烦。 前田少尉冰冷的脸上，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是属于食肉动物看到猎物被送到嘴边的满意。他缓缓收起了手枪，居高临下地看着雄二，声音带着一丝玩味：“哦大阪兵……倒是会‘办事’。好，人就交给你们小队‘处理’！明天天亮前，我要知道结果！如果问不出东西……”他没说完，但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哈依！请少尉放心！”雄二立刻立正低头，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前田少尉不再看地上那几个绝望的村民，调转马头，带着骑兵队扬长而去，留下一地烟尘和死寂。 雄二缓缓直起身，看着地上如同待宰羔羊般瑟瑟发抖的村民，又看了看周围手下士兵复杂的眼神。他知道，自己接下了一个烫手山芋。救，怎么救杀，如何杀前田少尉要的“结果”，又是什么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混合着尘土、硝烟和绝望的味道。徐州的第一课，来得如此残酷而直接。他挥了挥手，声音疲惫却不容置疑： “先把人带回去，关起来。看好，别让他们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