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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格外漫长,已是正月末,陕北高原仍不见半点春意。寒风卷着沙尘,扑打在张家庄新筑的夯土墙上,发出沙沙声响。 庄内气氛凝重如铁。 坚壁清野已实行月余,外围的岗哨和垦荒点大多撤回,庄墙上的乡勇日夜轮值,弩机上弦,滚木礌石堆叠齐整。然而预想中的流寇大军却迟迟未现,这种反常的平静反而让人心头发毛。 总务堂内,炭火噼啪作响,却驱不散空气中的寒意。 "不对劲,"张远声指尖敲打着粗糙的木桌,上面铺着一张周边地形草图,"王嘉胤部上月就已溃散,其余各部流寇多在陕北与官军纠缠。按说我们这里该清静些才是,但这几日,周边村落被洗劫的消息反倒多了起来。" 李崇文捻着胡须,眉头紧锁:"确实蹊跷。来的不是大股流寇,都是小股人马,但手段狠辣,行动迅捷,抢完即走,不像寻常土匪。" 赵武按着腰刀柄,沉声道:"巡逻队昨日在十里外发现一处被焚毁的小村落,留有打斗痕迹。看脚印,不会超过二十人,但死者伤口整齐,多是刀剑致命,不像流寇常用的锄头棍棒。" 张远声站起身,走到窗前。庄外田野荒芜,远处山峦起伏,在灰蒙蒙的天色下如伏兽脊背。 "是溃兵。"他忽然道,转过身时眼中已有寒光,"只有溃散的官兵才会如此训练有素,又如此凶残。" 话声未落,庄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铜锣声——三短一长,是遇袭警报! "西北方向!黑风坳!"守墙乡勇高声呼喊。 赵武脸色一变:"是王桩子的巡逻队!今日该他们当值!" "带人接应!快!"张远声厉声道。 赵武已然冲出堂外,呼喝声中,一队精锐乡勇迅速集结,推开庄门疾驰而出。 黑风坳距张家庄十里,是一处险要隘口。此刻,血腥气已弥漫在干冷的空气中。 王桩子背靠着一块巨石粗重喘息,左臂无力垂下,鲜血顺指尖滴落黄土。他身边还能站着的只剩下五人,个个带伤,背靠背结成小阵。 地上躺着三具乡勇尸体,还有四具陌生人的——那些人身着破烂明军服饰,却有棉甲护身,手中全是制式腰刀。 "狗娘养的..."一个年轻乡勇啐出口中血沫,声音发颤,"他们不是流寇!" 十步开外,十多个凶悍汉子呈半圆围拢。为首者脸上有道狰狞刀疤,从额角直划到下巴,他单手持刀,刀尖斜指地面,血珠沿锋刃滑落。 "交出干粮银钱,饶你们不死。"疤脸头目声音沙哑如砾石摩擦,眼中是饿狼般的绿光。 王桩子咬牙:"张家庄的地界,轮不到你们撒野!"他虽如此说,心下却沉得厉害。这些人的身手远超以往遇到的任何敌人,刚才一个照面就折了他三个弟兄。若不是靠着弩箭先射倒两个,怕是早已全军覆没。 疤脸头目不再多言,手腕一抖,刀光乍起。 "结阵!"王桩子嘶吼,剩余乡勇长矛前挺,组成简陋枪阵。 但溃兵更快!两人突然前冲吸引注意,另外三人却侧翼包抄,刀光直取乡勇侧翼。 金铁交鸣!惨叫声起! 一个乡勇大腿中刀,踉跄后退。枪阵瞬间出现缺口。 疤脸头目如鬼魅般切入,刀光直取王桩子咽喉! 王桩子举刀格挡,震得虎口迸裂。重伤之下他力道已衰,眼看第二刀又至—— 咻! 一支弩箭破空而来,擦着疤脸头目的面门飞过,钉入身后树干。 "援兵!"乡勇惊呼。 赵武一马当先,率二十余骑飞驰而来,手中弩箭连发! 溃兵见状毫不恋战,唿哨一声,拖起同伴尸体迅速退入林中,动作干净利落,转眼消失不见。 庄门内,气氛压抑。 三具覆盖白布的尸体并排躺着,王桩子与另一重伤员已被抬往医务所。苏婉早已带着医护队候着,见到伤员情况,脸色顿时白了。 "深可见骨,失血过多,能不能熬过今晚看造化。"她快速检查后,声音绷紧,"需要大量热水、干净布条,还有止血散!快!" 众人忙乱起来,唯有地上的三具尸体静默无声。一个年轻乡勇突然跪倒在地,肩膀颤抖——死者中有他的兄长。 张远声俯身轻轻揭开白布,看着那些年轻却已苍白的面孔,胃里像是塞了冰块。这些小伙子几个月前还在田里跟着他学种番薯,如今却成了冷硬尸体。 "都是好孩子..."老里长不知何时来到身边,声音哽咽,"桩子家的才刚添了丁啊..." 赵武铁青着脸汇报:"毙敌四人,缴获制式腰刀五把,弓弩一副,棉甲两件。"他将一堆物品放在地上,"从他们身上搜出来的。" 李崇文蹲下身仔细翻检:腰刀上有模糊编号,棉甲是边军制式,还有一些散碎银两和干粮。最后,他拈起一块破旧木牌,上面刻着一个"辽"字。 "是关宁军。"李崇文缓缓起身,声音沉痛,"怕是京师那边溃散下来的。" 堂内顿时死寂。 谁不知道去年皇太极破关而入,袁崇焕率关宁军入卫京师谁又不知道后来袁督师下狱,关宁军军心涣散 "官兵溃则为匪,其祸更烈于流寇。"李崇文长叹一声,"这些是经年老兵,打仗杀人如家常便饭。如今溃散各地,无粮无饷,必成饿狼之师。" 张远声默然。他想起史料中记载的明军溃兵之祸,往往比农民军更加残忍。这些职业军人失去了约束,为了生存什么都干得出来。 "从现在起,巡逻队加倍。每组不少于二十人,配备双倍弩箭。"张远声的声音冷硬如铁,"所有乡勇,优先配发缴获的刀甲。工匠坊日夜不停,赶制兵器甲胄。" 他目光扫过众人:"告诉庄里每一个人,最艰难的时候到了。我们要面对的不仅是吃不饱饭的流民,还有武装到牙齿的饿狼。" 命令一条条发出,众人领命而去。 最后,张远声独自登上庄墙最高处。 寒风凛冽,他手中紧握那块刻着"辽"字的腰牌,木质粗糙,边缘已被摩挲得光滑。 远山如黛,暮色渐合。天地间一片苍茫寂寥。 他知道,历史的洪流正以更加汹涌的姿态扑来。乱世之中,没有人能真正独善其身。想要保护身边的人,就必须变得比狼更狠,比铁更硬。 那种试图偏安一隅的天真幻想,在这一刻被现实彻底击碎。 他望向北方,目光渐冷。 那里,是更大风暴来临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