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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灯火亮至深夜,谈话才初初平息,谢征要起身时,身形忽一踉跄,谢春深抬手便将他胳膊拖住。 再看一旁的谢镇,已经熬不住半点,趴在案边睡沉了。 谢征摇头,借谢春深有力的手臂撑起了身:“这小子……罢了,就让他睡,醒了自己回房。” 谢春深浅浅一笑,轻手轻脚拿来自己的斗篷,披盖在谢镇身上。 转过身,谢征扶着门槛望着他,眼中有难言的温和。 门被谢春深虚掩,他在谢春深要行礼离开时,道“不用作那虚礼了,这是你家”,只将手搭住他肩,“你救过子曰一命,一路跟着我们北上,可觉辛苦” 谢春深诚恳道:“没有司马,就无今日谢戎。” 谢征点点头,谨慎道:“我是领军武将,不欲干涉朝廷政事,但如今时局非常人能掌控。你在禁苑当差,我问你一句话,好让我心中有底……陛下身体是否已经抱恙” 开了春,万物已发新芽,夜里,院中光滑的荣木像是生满了毛刺,谢春深盯着那荣木几瞬,“陛下服用五石散成瘾,神志不清中,差些中伤皇后。” 谢征眉头微皱:“好,我知道了。这时辰宫里已经下匙,你留下过夜吧,明早再走,塌上我已让人铺过。” 再拍拍他,谢征要迈步回房,谢春深喊住谢征:“司马。” “嗯。” 谢春深走至他对面的一轮圆月下,纯白色衣衫在风里抖动,若天上高仙,飘飘欲仙:“陛下抱恙,司马只问我,没有其他要说的么” 谢征将唇角绷紧。 鸟啼时有时无,廊中却金暮夜,有暗流在涌动,良久,谢征直接说: “我不说,是不想对你挟恩让你为难,但你既然已经知晓我心,我便直说了。 陛下对皇后不善,皇后更不会善罢甘休。 燕王此乱,皆由皇后引起,她意图让陈氏王亲相残,为祸江山、癫狂至极。若你看出皇后有意要伤害陛下,勿要再跟随曹将军立场,要就地清君侧,在后廷将江氏暗杀,以绝我元稹大患。” “斩杀皇后”这四个字从一朝司马之口脱出,可见朝政已朝着水深火热踏去,随时万劫不复。 谢春深心道: 他与谢氏父子认识多久了 也有五年。 谢征这个大司马,在军队里戎马倥偬了半辈子,倒是有诸多成就,就是亲缘惨淡,父母早逝,中年丧妻,后来又因战事让长子谢戎领兵,结果有去无回。 于是他让次子谢镇远离军伐,只在军中历练身体,不求一官一职。 谢镇军中拉练时掉落悬崖,是谢春深拼命救他上岸。 那时谢春深不过是一枚无名小兵,在军中给人打杂烧饭,一条腿因摔断了跛着,走路一瘸一拐的,偏偏又长的清瘦白皙,自然受不少军中的强壮武夫取乐凌虐。 他靠着设计谢镇失足,自导自演救下谢镇,将自己从那个深不见底的泥坑拉了出去。 谢征为了谢镇在荆州军中提携他,后面还借给他亲子的名分,宣他为义子,让他在洛阳士族里能够四面八通,堪称对他有再造之恩。 是不是很像呢 又一个,木耽。 这一回与幼时看着木家倒下,自己失去庇护已然不同,他在日复一日的拷打里长出了羽翼。 若要往上通天,他需要一个体面明媚的外表掩藏底细的不堪,谢家门楣,便是他这个名字之后最有力的躯壳。 接下来,谢家所有人都必须为了他的前途安稳待着,哪怕是当他的傀儡。 “司马。”光明月下的谢征语气温柔,同时有一股沉郁之气在他肺腑流动,阴暗痛快:“子契心中有数,也一定会助谢家在洛阳,朝朝暮暮,长盛不衰。” 至于他的其他想法,谢征就不需要知道了。 谢征命人铺就的东屋“卧薪居”是谢春深在谢家的寝屋,门前播了一大片湘妃竹,由于日头东升西落,竹叶只有朝阳的那半边茂盛,连死物也倾慕阳光,谢春深却执一盏孤灯自背光的一面穿过,推开了门。 他脱了白色外衣,内里是件极浓的红袍。 随即赤脚走去窗边。 推开半扇窗,将铜台灯盏跺在窗沿,人靠窗前,从袖里掏出一截自制短笛,低眉横在口前吹了半曲,曲方停,他便将横笛朝外一悬,接住一只天下飞来的白禽,足下拴着一枚红线竹筒。 谢春深将白禽关笼,笼中有半碗酥油,他趁机取出了那竹筒中的纸条,放在灯芯上悬烤。 空荡荡的纸条上浮出几行黑字,他看了表情未变,翻指便将那纸条丢入火里燃烧。 什么消息要他如此慎重,阅后即毁 此时已经更深,谢征方才只当他深夜难眠,自催一曲,而谢镇则在他的曲中打起了黑甜的轻鼾,谢春深靠墙盘腿坐下,用同样的笔墨与纸张提笔回信。 抬笔首字,便是一个隐约的“燕”。 这一笔的缘故还要回到十日前。 十日前。 燕地与临国边界,燕王陈贺送家眷去临国逃命,百十人摒弃行李,护送一辆车轿狂奔,在天黑后穿入了一片楸树林。 楸影深深,阴森寒凉,时不时野兽啼叫,偏又不能燃火把驱赶这些兽类,车内的姬妾都拼命往陈贺怀中钻去。陈贺眉间也是打了死结,两手撑膝,时不时扬帘道:“你给我再快些!天亮前,我们必须赶到元稹地界!” 驾马之人只能狠狠抽鞭。 抽得狠了,几匹马只顾朝前惊厥狂奔,颠得车内人胃中翻江倒海。祸不单行,一声沉闷撞击,马于暗中撞了被风折倒的百年楸树,哀鸣声里马身崩脱了缰,陈贺几人的车轿被这惯力,甩翻了出去。 人仰马翻。 硬木车辙也四分五裂。 陈贺在狼藉中方拽起怀了胎的陈王妃护在怀中,就见远处有稀稀落落的火光,从楸树缝隙里不间断漏出。 陈贺眯起眼,满头冷汗:“是什么人!” “听行军马蹄的频率,像是曹凭这些洛阳来的内禁军........” 陈贺不敢耽误,一个养尊处优从未吃过苦的王亲,只能拉着王妃的手在众领军的掩护下钻入了荆棘草丛,浑身沾着野生的毛球。好在这些追兵人数不多,他们手中的火把扫过地面,那火光照亮了人身上的衣着,在陈贺盖着杂草的眼睛里,一晃而过。 蟠螭铁甲,银鳞寒衣。 正是曹凭等人护甲穿着。 陈贺搂着王妃,心寒不已地红了眼圈:“皇兄就这么迫不及待,连夜来抓我了.......” 本以为逃过一劫,谁知待他们暴露出草丛时,那帮人见了车辙残痕与血流的马尸,又疾速返回,陈贺带着一帮女人藏无可藏,牵着发妻便一路朝着楸树丛外逃跑,路上女人与垫后的军士越丢越少,直到最后只剩下十几残兵掩护。 最后一人倒下时,陈贺被尸体掼倒在地,已经绝望,对着那人刀说:“你禀报曹将军,我在朝上之过,不涉后宅妇人,让他务必留我王妃一命!” 那人不言,只是一剑挥下。 陈贺万念俱灰,不敢置信曹凭要越过元稹帝与朝廷,直接将他置于死地!是皇后!是皇后吧!曹凭是她之亲信,定是她来要他这条命来了!陈贺崩溃地大吼一声:“她一个万古毒妇,焉敢私下杀戮我这个先帝的血胤!” 一剑挥下。 陈贺捂住王妃的眼。 下一瞬兵器相碰,那柄刀锋被另外一剑挑断。 陈贺惊惶睁眼,见另一伙人马与曹军厮杀,一道飞溅的热血泼在陈贺细腻光滑的脸上。他裂着眼角久久怔住,直到怀中王妃晕了过去,才回了神,在一堆尸体里急起来。 “燕王,您可有恙” 陈贺差些失声,警惕看着这些无派无名的暗客: “你们是什么人.......” 那些暗客闻言,只是朝两边让开。 陈贺望去。 林内蒸腾出阴冷的雾气,一人自雾气里宽袖广袍地穿梭而来。 他抬脚过尸体,行至狼狈坐在地上的陈贺眼下。 身形笔直若松若竹,略一深揖:“燕王可还记得老夫” 陈贺咬住牙,哑声诧然:“段渊。” 之后的事就不难猜了,帝后相杀当夜,木漪怀中藏画,被黄构发现后,谢春深亲手脱她衣以窃走。 谢春深最擅字画伪造,于是,一封皇后给曹凭的“暗书”被段渊呈到陈贺手中,曹军着装是陈贺亲眼所见,又有这封皇后私印的手抄,陈贺确信自己再回洛阳就只是死路一条! 段渊见陈贺生了恨意,亲情动摇,和蔼问:“燕王不辩不抗,只携带妻妾再择他地安身,是打算,再也不回来了” 陈贺捏紧拳头:“我本想送完王妃与亲眷,再跟随曹将军回洛阳,洗脱这一身脏水。” 段渊便问:“燕王信任陛下” 陈贺捶案摇头:“我以为,他不过是受那妇人蛊惑.......” “那如今呢,燕王想法可曾改变” 陈贺答非所问,只在良久思索后,摸着腰间,低低地道了一句:“兵符,就在我身上。” 不反不行了。 他并不知自己被段渊与谢春深等人,联手欺骗。 湘妃竹,每逢风吹,沙沙作响。 谢春深写完手信,放飞白禽,遥望东前堂方向。 此时谢征兀自研究军情,谢镇趴在书房案上,睡得打起了轻鼾。 这对父子怎么也想不到,谢春深早已与陈王和段渊勾搭成奸。利用皇后策反燕王的人是他,利用燕王截住曹凭的人是他,请段渊助燕兵占据三山的人,还是他。 三年前,谢征让谢春深入家门,无异于,引狼入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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