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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半夜,一直在落的雪却渐渐停了。 交战中的踩踏让那些不太结实的雪堆都碎散遍地。 尸体与血水一起从雪堆中融化出来,显露出东平郡内最真实的杀戮和疮痍。 陈蔍与陈萍,还有其余部将骑马经过这几处,都吁停了马翻身下来。 每走一步,地上便染一个血印,陈蔍转过身,地上已遍地血花。 他面色沉重,陈萍跟在他身后: “刘书云竟然还活着……但谢戎不见了,我已派人找了一圈,亦未找到那位女君。” 陈蔍说,“他们的原计划是什么” 陈萍走到河边上,指着黑漆漆的河面,“让她跳水游出城去。” “胡闹!”陈蔍叹,“是我丧掉了一条无辜人命,回去,我为她请功立功德碑……” 陈萍的手指还没有收回来,忽然几滴水滴溅在他手上,将陈萍惊了一惊,这才发现水面上浮出不少气泡。 “大哥,水下有人!” 说着,手已经碰腰上剑柄,陈蔍闻声立即追过来,还是先一步摁住他的手,“等等看,”又对属下说,“拿火把来。” 火把照了水面,那些气泡千真万确,岸上众人都紧盯水下。 忽然更大一朵水花。 岸上几人后退,之后水面一气浮出两枚人头。 谢春深呛了一口气,抬手一拍水靠岸,脸在火把下甚至蔓延出青紫色的血脉纹路。 像被活活抽了一层皮。 他用力拖着上岸的,就是他们找了许久没有踪影的木漪,双眼紧闭,看样子是晕过去了,生死不明。 陈蔍率先发觉谢春深背后刺着的一根断箭,脸色更沉,“快搭把手,将他们拉上岸!” 几个汉子纷纷跳下水,将他们捞了上岸。 陈萍要来抱木漪上马,谢春深却突然来挡开了,他脸色已经差到极致,不知是因冻的还是因受伤失血过多,神色也更加冷峻。 “你们让开,我来。” 他自己将木漪抱起,不让其他人碰她,之后艰辛地,一步一步将她送上了马。 周围人都停了下来,围观他踉踉跄跄上了那马,拖她在前,拽缰绳往郡外驰去。 陈蔍望远沉吟:“他撑不了多久,你们跟上去,一旦中途倒了,拖回军营找医正和军医。” 人陆续跟上去。 陈萍神情变得笃定,他看向陈蔍:“我早说过,他们有私情。” 陈蔍摇头:“……他既不承认,我们旁人,不如就当没有。” 世人都知梁王有风疾,秋冬畏寒,因此最爱散石香,散石是种柔软火石,烧灼起来,热气蒸腾。 那些舆图和图纸上放了些与散石接触摩擦之后,便能燃起的特制药粉。 是木漪研的,谢春深见过她的信号弹,他知道,她会。 这些药粉看上去与烟灰无异,因其余人身上并不常常染石散,接触后并无任何异常,直到裘夷看过后奉给梁王,被他的手一触。 火烟四溅。 梁王被焚,死于当夜,烧的面目全非。 次日白天,裘夷的尸体也在城外的水面上被找到。 两具尸体,加上一道主将一下不杀的免责御旨,埋伏在山麓之外的梁军只能迫于局势,举白布求降。 陈军铁蹄踏破东平郡,陈蔍同意受降,一日之内,所有裘夷一派的叛党和煽动造反的幕僚,皆被赐予绞刑,只留下三公子裘吉一命,带回洛阳交给朝廷亲审。 谢戎跟木漪两名伤患也被带到了郡内的梁王府内安顿。 陈军的药已经被一把火烧光了,陈蔍就拿郡内储下的药材给他们两个调理。 看上去谢春深的伤更重,不过先好起来的也是谢春深。 已是在东平郡待的第七日,陈蔍都准备带大军回洛阳复命了,木漪还昏迷着。 她浑身起高热,医正寻常的施针、灌药都不见效。 就似乎是太累了,她自己都不想醒一般。 医正也没什么办法,他斟酌了一下,告诉谢春深: “若身体太弱,邪寒太深伤至肺腑,身体亦会衰竭而亡。 陛下的四公主十一岁时也是摔下冬河,虽然救上来的及时,还是昏迷了很久,后面一日醒来,只说了几句话,就辞世了……” 谢春深挑眼驳道:“你怎么不直接承认,自己是个庸医。” 他一向口舌犀利,平日还碍于身份交际收拢着本性,这会是连装也懒得装了。 医正气的脸发白。 但谢春深眼睛一盯他,他就不敢作声了。 此次谢春深破城有功,回了朝廷必受嘉奖。 若去元靖那里,随口告他一状,他便有的受了,他忘不了,这人在洛阳手段是何其阴毒。 “是老朽医术有限……” “滚。” 医正落荒而逃。 外面的武婢和部曲一直在门口探头探脑,想进来看望家主,谢春深耐心耗尽,根本不想与任何人说话,突然起身赤足上前吓退二人,红着眼将门重重一闭。 这下世界清净了。 他走过去看着床上昏睡不醒的人,脸上无悲亦无怒,渐渐生出一种钝痛之后的疑惑和不解: “为什么不睁开眼,要这般装睡。” “……” 谢春深俯下身,用额头抵着木漪的额头。 滚烫如火,却在火深处不住发出一阵阵寒来。 他有些无措。 半晌,盯着她苍白的脸,抿了下唇秋:“你在生我的气” 他承认他有些失策,失策于南方河水的冷,再擅水的人跳下去,撑不过一刻也会四肢坏死。 “你睁开眼,骂吧,打吧,然后我照顾你,我给你端茶倒水,我伺候你,木舟,行不行。” “……” 室内静静的,但他能感觉到她沉稳的呼吸,和被褥下胸脯的起伏,他闭闭眼,手反去,细细摩挲过她的脸和脖子,停在被褥上方,与那柔软的胸脯一同起伏,而后睁开眼。 “够了木舟,我不会让你就这样死的。” 等在外面的武婢和部曲一直没有走,隐约听见他说什么,两人还以为女郎醒了,脸上都带出笑容。 谁知下瞬门被谢春深推开,他挡住了全部视线,“你们女郎要一盆热水,还有一张帕。” 谢春深用云水县的土方子照顾她,从傍晚熬到第二日天边肚白,十几根蜡烛烧干。 木漪在一串清凌凌的鸟叫声中醒来,断了梦,一瞬忘记梦中内容。 手脚还是酸痛,层层叠叠加上来的被褥,让她被包成了蝉蛹,抬手,才发觉身上湿黏。 伸出手,将大山般的被褥一床又一床推下地。 这些声响惊动了室内的另外一人。他身形在冬日的晨光里晃动,木漪这才注意到他的存在。 谢春深闭眼倚在案上,以手撑额侧,像是在小憩。 他睡的较浅,其实也没睡多久,因此一听见动静便皱几下眉,睁开眼,就着这姿势看她。 木漪撑床,想要坐起来。 他眼眸里有晨光,又软又碎,心无旁骛看着她,竟然年轻少年了不少。 木漪久睡才醒,反应尚有些慢,被他用这种目光看得愣了愣。 ——他本是好看的,可惜心肠歹毒,没有女人敢接近。 谢春深起身过来,俯身拖住她的腰,她僵了一下,手躲着他,往另一边挪,靠坐在塌柜上。 入水后的画面,在肢体接触时一点点浮了上来,木漪摁住他为自己忙碌的手,然后,一点点挪下了塌: “谢春深,我把你的钱都还给你,我们之前划清界限。” 他压住她缩回去的,有些冰凉的手,木漪冷冷看着他无暇的侧颜,包括那颤抖的睫毛。 不知为何,悲伤的情绪突然涌出: “你总是逼我,不给我留任何退路,我聪慧,你便利用我的聪慧,我能挣钱,你便在我身上剥削取财帛。 你为了你的欲望,迟早要将我害死。 这一次,我差点死了。 跟你的生意、交易,我都要到此为止,我再也不要和你扯上关系。” “可是我们是一起的。” 悲绪一下涌到了木漪鼻尖眼眶,她鼻酸眼胀,一把甩开他的手,“可是你对我并不好,所以,我要跟你做分割。” 这句话,谢春深也记得,她很早之前就说过。 她那时候也说: 你对我并不好。 他那时便敷衍,随塞几句不过心的话,作怀柔之策来稳住她。 谢春深有生之年首次思索,面对这个问题。 他就蹲在她的身边,问她,“怎么样,算是对你好。” 木漪笑了。 她亦然无奈,背过身,“你走吧。” “你先说。” “我不会回答,因为你根本就不懂得,你不值得,谢春深。”木漪抬手向外,恨道:“滚出去,不要让我看见你。” 之后她闭上眼。 重新躺了回去,未必不是一种躲避交谈的手段。 谢春深屡次三番被赶,最终也没有走,只是在原来的案旁坐了下来。 就这样,静静陪着。 木漪背着他身,其实也并未睡去,她在冷热不定的思绪里突然捡出来了一些被遗忘的,当时他身后的血…… 他应该是受伤了。 两个拧巴的人,就这样干干又熬了一天,吃饭睡觉都在一间室内,只是她不同他说话。 十二月底,陈蔍带大军回程,陈萍留守东平郡,他们要赶在正旦前给洛阳送去这场凯旋。 到洛阳的当日,陈擅替陛下在洛阳城下设仪接尘。 木漪竟也在被邀之列,陈擅乐呵呵的:“你现在声名赫赫,整个洛阳都在议论你孤身入敌营,巧计杀梁王这一轶事,小灵芝,你要发达了,”又说,“进宫之后,你会看见一位故友。” 木漪还在因为谢春深心不在焉,“谁呢。” “石璞,他现在是驸马都尉。” 果然,话落,木漪面露惊诧: “什么时候的事” “你离洛阳后不久,二人于绿琴集上相见,之后石璞便主动追访善阳公主,陛下准婚,怎么……”陈擅眼睛含有笑意,明知故问,“怎么这么惊讶难不成,他之前承诺过,是准备要娶你的” 她沉默半晌,问:“谁牵的线” “你还是这么聪明。”陈擅笑笑,“牵线搭桥的是我,陛下为我指婚,如果我不抓紧给善阳公主寻个有缘人,公主可就要嫁给我了。” 她脸上猜疑的神色未曾减退,陈擅见此,脸上起了一些玩味,赤忱看她: “聪明反被聪明误。小灵芝,牵线的人是我,又不是我,真正推动这桩婚事的人,你应当能猜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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