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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周远亭于阿里荒原之上，栉风沐雨，追寻着古格秘道的蛛丝马迹，陆海在拉萨宣慰使司衙门内，为西疆的军政事务殚精竭虑之时，一场来自遥远西方的、带着异域风情与隐秘意图的风暴，正悄然吹向大宋帝国的中枢——东京汴梁。 莫卧儿帝国的使团，是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抵达汴京的。其规模不大，仅三十余人，却极其精悍。为首的正使名为米尔扎沙希布，是一位年约四十、面容精悍、目光锐利的贵族，通晓波斯语、突厥语，甚至能说一些生硬的汉语，显然受过精心挑选和训练。副使则是一位沉默寡言、身披简朴长袍的学者模样人物，眼神中却时常闪过洞察世情的光芒。他们带来的礼物堪称琳琅满目，充满了异国情调：镶嵌着巨大宝石的弯刀、织金错彩的波斯地毯、描绘着狩猎场景的细密画、散发着奇异香料的木匣，甚至还有几头被驯养的、色彩斑斓的孔雀，引得汴京百姓争相围观，啧啧称奇。 然而，在这富丽堂皇的礼物与彬彬有礼的外交辞令之下，隐藏的却是莫卧儿帝国对东方日益增长的兴趣，以及针对大宋西疆经略的深层试探。此时正值陆海关于西疆战略，尤其是周远亭发现古格秘道的奏章在朝堂引发热议不久。莫卧儿使团的到来，时机微妙，其目的不言自明。 觐见大宋皇帝的仪式在庄严的紫宸殿举行。米尔扎沙希布以流利的波斯语（由鸿胪寺通事翻译）宣读了大莫卧儿皇帝（意指阿克巴大帝或其继任者）的国书，内容无非是表达对大宋帝国的仰慕，希望建立友好通商关系，共同维护地区的和平与繁荣。但在随后由鸿胪寺安排的、更为实质性的会谈中，沙希布的话语便开始变得意味深长。 “尊敬的天朝上官，”沙希布在一次宴席后，与主持接待的枢密副使及鸿胪寺卿的私下交谈中，状似无意地提起，“我们听闻，贵国的疆域辽阔，西至帕米尔，甚至与一些……信奉伊斯兰的弱小邦国接壤。我们大莫卧儿帝国，作为真主庇佑下的强大国家，一向关心所有穆斯林的福祉。尤其是听闻，在遥远的吐蕃之地，似乎发生了一些令人不安的纷争有传言说，贵国的军队与当地信奉佛法的部落，以及我们的一些……远亲（暗指拉达克地区与中亚突厥系的联系），产生了一些误会和冲突” 这番话看似关切，实则绵里藏针。既点明了莫卧儿帝国自身的宗教信仰和实力，又暗示其对吐蕃事务的“关注”，更将拉达克与帝国的冲突轻描淡写地归结为“误会”，试图在话语上占据道德制高点，并试探宋廷对西疆事件的态度和底线。 枢密副使是位老成持重之人，闻言不动声色，捋须答道：“贵使多虑了。吐蕃之地，自古便在天朝版图之内，或羁縻，或直隶，皆为我大宋子民。陛下仁德，泽被苍生，无论僧俗，皆安居乐业。西疆偶有小丑跳梁，不服王化，我天兵一到，自然灰飞烟灭。些许边鄙小事，竟劳贵国远悬于心，实在令我等待愧。”这番回答，既坚决地申明了帝国对西藏的主权，又轻描淡写地将拉达克的威胁化解为“小丑跳梁”，维护了天朝尊严。 沙希布碰了个软钉子，却不气馁，转而笑道：“上官所言极是。天朝上国，威仪四海，自然能平息一切纷扰。只是……我主皇帝陛下亦听闻，吐蕃之地，山高路远，贫瘠苦寒，治理起来，耗费必然巨大。我莫卧儿帝国商路通达，物产丰饶，尤其盛产良马、精钢。若能开辟一条从天山南路，经吐蕃，直达贵国腹地的稳定商路，岂非两利之举既可省却贵国万里转运之劳，亦可增进两国情谊。”他巧妙地抛出了经济诱饵，试图以“合作开发”的名义，为莫卧儿势力介入西藏事务打开缺口，甚至可能包含了探查那条传说中的“古格秘道”的意图。 鸿胪寺卿接过话头，谨慎回应：“通商惠工，本是美事。然具体路线、章程，需从长计议。西疆地理特殊，气候恶劣，非熟悉路径者不可轻涉。此事，还需咨询熟悉当地情形的边臣，如拉萨宣慰使陆海等，方可定夺。”他将皮球踢回了西疆前线，既未拒绝，也未轻易答应，为朝廷决策留下了回旋余地。 莫卧儿使团在汴京的活动并未局限于官方会谈。他们广泛结交朝中官员，馈赠厚礼，参加各种诗会、宴饮，看似沉浸在汴京的繁华与文化之中，实则不动声色地收集着关于大宋国力、朝廷政局、以及西疆战略的各类情报。那位沉默的副使，更是频繁出入于汴京的各大书肆和译馆，似乎对搜集大宋的舆地志、边疆史籍以及佛道经典抱有浓厚的兴趣。他们的到来，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汴京的官场激起了层层涟漪。一些主张“怀柔远人”、对西疆持续用兵持保留态度的官员，似乎从莫卧儿使团身上看到了“以外制内”或者说“引外力以平衡边将”的可能性，开始在一些非正式场合，散布诸如“边衅不可久开”、“当与莫卧儿共商西疆和平之策”、“陆海在西藏权柄过重，需加以制衡”等言论。 这些风声，自然通过秘密渠道，传到了远在拉萨的陆海耳中。他正在审阅周远亭最新送回的报告，报告中详细描述了发现古格秘道关键栈道遗迹的经过，并附上了精确的路线草图，证明了这条通道的真实性与潜在价值。然而，莫卧儿使团在汴京的活动，却让他感到一股来自后方的寒意。他深知朝廷政治的复杂，也明白自己近年来在西疆的种种作为，必然触动了不少人的利益，也引来了猜忌。莫卧儿人的出现，正好给了那些反对者一个绝佳的借口和发力点。 他立刻召集了在拉萨的核心幕僚，将周远亭的报告副本和来自汴京的密报一同放在案上。“诸位，”陆海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凝重，“西疆之事，已非单纯的边务。前方，周远亭找到了可能改变格局的古道；后方，莫卧儿的使者却在汴京摇唇鼓舌，意图不明。如今是关键时刻，一步行差踏错，则前功尽弃。” 一位幕僚忧心道：“大人，朝廷若听信谗言，或为莫卧儿利诱所动，下诏约束我方行动，甚至与莫卧儿达成有损西疆利益的协议，如之奈何” 陆海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布达拉宫的金顶，沉默片刻，缓缓道：“所以，我们必须让朝廷看到，我们在西疆所做的一切，非为个人之功，实乃帝国万世之基！周远亭找到的古道，便是最好的证明。”他转过身，目光锐利，“我们要将西疆的‘势’，做得更大，更实！让朝廷即便想动摇，也无力动摇，不敢动摇！” 他做出了几项关键决策：第一，立刻以八百里加急，将周远亭发现古格秘道关键证据的详细报告、精确图册以及对其巨大战略与经济价值的深入分析，以最正式、最隆重的方式奏报朝廷，务求在朝堂上形成强烈的正面反响，压倒那些妥协的声音。第二，命令定西城守将，在不主动挑起大规模冲突的前提下，加强对边境的实际控制，甚至可以组织小规模的、由当地归附部落参与的“武装商队”，沿着初步清理的古道北向进行试探性贸易，用实实在在的经济活动来证明这条道路的价值。第三，他亲自修书数封，给朝中几位素来支持边疆开拓、且与他私交不错的重臣，详细剖析莫卧儿帝国觊觎西藏的野心，以及拉达克不过是其前台代理的本质，强调若此时退让，必将养虎为患，帝国西陲将永无宁日。 与此同时，在汴京，关于西疆的争论也确实因莫卧儿使团的到来和周远亭新发现的报告而趋于激烈。然而，陆海多年来在西疆扎实的功绩、周远亭那份极具说服力的考古发现报告，以及枢密院、兵部部分官员对莫卧儿扩张本性的清醒认识，最终使得主战、主稳的声音占据了上风。皇帝在综合考量后，下旨褒奖了周远亭等人的勘探之功，明确支持对古格秘道的进一步探查与开发利用，并在给莫卧儿使团的回覆中，重申了大宋对西藏的主权，表示通商可以商议，但必须在尊重天朝领土完整的前提下进行，婉拒了其共同“开发”西藏的提议。 米尔扎沙希布带着一份表面友好、实则未能达成核心目标的国书，离开了汴京。他知道，通过外交手段直接介入西藏事务的企图暂时受挫，但此行也并非全无收获，至少他摸清了大宋朝堂在对西政策上的部分分歧，以及那个名叫陆海的边臣，是莫卧儿帝国向东扩张的主要障碍。 消息传回拉萨，陆海并未感到丝毫轻松。他清楚，莫卧儿人绝不会就此罢休。外交的失败，往往意味着军事准备的加速。他站在西疆巨大的舆图前，目光在定西城、古格秘道推测路线、拉达克以及更西方的撒马尔罕、德里之间缓缓移动。周远亭在荒原上追寻着历史的尘埃，莫卧儿的铁骑在西方虎视眈眈，朝廷的风波虽暂息，隐患犹存。帝国的西疆，正处在一个历史的十字路口，而他所做的每一个决定，都将在未来激起巨大的回响。他深吸一口气，知道接下来，将是真正考验实力与意志的时刻。考察历史，是为了照亮未来，而扞卫这未来，则需要更坚强的臂膀和更决绝的勇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