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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健室的镜子，清晰地映照出黄小磊的身影。消瘦，苍白，右腿依旧包裹着支架，但脊背挺直了一些。他双手紧紧抓着助行器的金属扶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陈治疗师站在他侧后方一步远的地方，双手虚悬，随时准备上前扶住，但眼神里充满了鼓励。 “看着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陈治疗师的声音沉稳，“吸气，收腹，重心慢慢向左，对，很好……现在，抬右腿，不要高，往前挪一点点，对，只是挪一点点……” 伤腿像灌了铅，又像是脱离了躯干的异物，每一次移动都伴随着神经末梢尖锐的抗议和肌肉撕裂般的酸胀。汗水迅速从额头、鬓角渗出，汇聚成滴，滑落下来。他死死盯着镜子里那个狼狈却眼神倔强的自己，全部的意志力都凝聚在那条不听话的腿上。 挪动了一寸。两寸。 助行器向前滑动了一小步。 重心艰难地转移过去。伤腿落地时，一阵剧痛让他猛地晃了一下，陈治疗师的手瞬间扶住了他的腋下。 “没事！很好！站住了！”陈治疗师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感受一下！你的腿撑住你了！” 黄小磊大口喘着气，看着镜子里那个摇摇晃晃、却确实依靠自己（和助行器）站住了的身影，一种极其陌生而酸楚的情绪涌上心头。不是喜悦，更像是一种……难以置信的茫然。这具几乎被摧毁的身体，似乎真的在一点点地，夺回控制权。 “再来！”不等他喘息均匀，陈治疗师再次下令。 一次又一次。挪动，颤抖，疼痛，汗水。病房到复健室短短十几米的走廊，对他而言漫长得如同跨越天堑。但每一天，他都能比前一天多走几步，姿势稍微顺畅一点点。 一天下午，陈治疗师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在做好万全保护措施后，他拿走了助行器，只让黄小磊扶着平行的双杠。 “试试看，只用手的支撑。相信我，你腿的力量已经够支撑你一会儿了。”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黄小磊。失去助行器那圈金属的包围，仿佛失去了最后的屏障。他死死抓着双杠，手指关节捏得发白，身体僵硬，一步也不敢迈出。 “看着我！”陈治疗师低喝一声，目光如炬，“你从缅北都爬回来了！还怕这区区几根杠子吗那条腿是你自己的！命令它动！” 这句话像鞭子一样抽在黄小磊心上。是啊，比起那里的高墙电网、铁棍水牢，眼前的双杠算得了什么他猛地一咬牙，发出一声近乎低吼的喘息，闭上眼睛，将全身的重量压向手臂，然后猛地抬起右腿，向前迈去！ 一步！ 剧烈的晃动！几乎摔倒！陈治疗师稳稳扶住！ 两步！ 疼痛炸开！但他不管不顾！ 三步！ 他停下来了，全身被汗水浸透，如同从水里捞出来，靠在双杠上剧烈喘息，心脏快要跳出胸腔。但他做到了！在没有助行器的情况下，他依靠自己的力量，走了三步！ 那一刻，巨大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弱的成就感交织在一起，让他眼眶发热。他抬起头，看向镜子，镜中的少年，眼神里除了惯有的沉寂，终于燃起了一小簇真实的、属于生机的火苗。 李医生适时地抓住了这个突破。在接下来的沙盘治疗中，她带来了一个拐杖的模型（单支的那种）。 “有时候，支撑可以变得更简单，更灵活。”她将拐杖模型放在沙盘边，“意味着能去的地方，更多。” 黄小磊看着那根小小的拐杖模型，又看了看沙盘里那个已经面朝外的小人。他伸出手，没有去拿拐杖，而是将小人模型，向前、向着沙盘边缘那座小小的“桥梁”，推动了一小段距离。 一个象征性的、主动的“向前”。 心理上的进步，似乎与身体上的突破相互呼应。 然而，就在他专注于自身艰难的复苏时，外部世界的阴云并未散去，反而呈现出新的形态。警方对“大白楼”信息的核实取得了初步进展，确认了其作为英语诈骗区的存在和一些基本运作模式，但想借此找到突破口依然困难重重。 更令人担忧的是，通过多种情报渠道汇总分析，警方发现缅北电诈集团在遭遇此次未成功的“惊雷”行动打击和内部持续压力后，似乎正在酝酿一次大规模的战略转移。 部分较小、管理不善的园区有被废弃的迹象。而一些实力雄厚的大集团，则开始将目光投向法律监管更薄弱、行动更不受限制的非洲部分地区！已有情报显示，有先遣人员和资金正在向某些西非国家渗透，试图复制甚至升级他们在缅北的“商业模式”！ 这意味着，打击犯罪的工作，可能即将面临一个全新的、更加国际化的、也更复杂的战场。罪恶如同病毒，正在寻找新的宿主。 这个消息被严格封锁，但带来的紧迫感和压力是空前的。专案组的工作重点，不得不分出一部分精力，开始研究非洲相关国家的法律、政治环境和社会情况，并尝试建立新的国际协作渠道，未雨绸缪。 这些远方的、宏观的战略博弈，黄小磊自然无从知晓。但他能感觉到，姐姐黄雅最近变得更加忙碌和焦虑，电话的内容似乎涉及到了更遥远的、他听不懂的地名。警方人员的眉头也锁得更紧。 一天，黄雅在病房里用笔记本电脑处理工作时，暂时离开接电话。黄小磊无意中瞥见屏幕上打开的一份文档的标题一角——《……非洲形势初步研判及应对……》。 非洲他愣住了。这个词离他的世界太遥远了。为什么姐姐会看这个和案子有关吗那些坏人……要去非洲 一种莫名的、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他以为斗争的范围就在边境那边，虽然可怕，但至少有一个大致的地理概念。而现在，阴影似乎正在无限地扩大，蔓延向一个他完全无法想象的、更广阔的黑暗世界。 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无力感。他刚刚才学会走三步路，而敌人却可能已经快要跑到世界的另一边了。 李医生察觉到了他新一轮的焦虑。她没有询问具体原因（她也不知道非洲情报），而是带来了一个地球仪，这次直接放到了沙盘中央。 “世界很大，有光的地方，也有阴影。”她缓缓转动着地球仪，手指点过不同的区域，“阴影总是会移动，会寻找它觉得舒适的地方躲藏。但是，”她的手指停住，轻轻点着地球仪上中国所在的位置，“光，也会移动。追着阴影，照亮它，驱散它。这不是一个人、一个地方的事。这是很多人、很多地方，一起做的事。” 她试图帮他建立一个更宏大的视角，理解这场斗争的长期性和全球性，避免他将所有压力都背负在自己身上。 黄小磊怔怔地看着那个缓缓旋转的星球，看着上面广袤的蓝色和绿色。他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世界的庞大，以及自己遭遇的苦难，在这庞大盘子里的微不足道，同时又与远方那些未知的土地产生了诡异的联系。 他沉默了许久。然后，他伸出手，没有去碰地球仪，而是再次做出了那个手语： 右手握拳，轻捶左胸，然后手掌展开，向前微微推出。 我不会忘记。 而我面对的，可能是一个更大的世界。 他收回手，目光重新落回到自己的伤腿上。然后，他对陈治疗师说：“明天，我想试试……用拐杖。” 他决定接受那根更简单、也更灵活的支撑。他要先学会在这个庞大的世界里，独立地、站稳自己的第一步。 远方的阴云正在聚集，未来的战场可能更加莫测。但此刻，对他而言，最重要的战争，依然发生在这间复健室里，发生在他每一次颤抖的迈步之间。 独立的一步，虽小，却是走向任何远方的起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