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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12月的风，裹着县城郊外冻土的寒气，刮过刚收尾的小学工地。最后一批施工队正往卡车上搬铁锹，铁铲碰撞的脆响里，林晟捏着那本红色土地使用证，指腹反复摩挲封皮上烫金的“城东地块”——四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掌心发颤，连指缝里都渗着汗。 “林总，这小学墙砌得比老校舍还厚，明年九月准能开学。”包工头老张凑过来递烟，烟盒在风里晃了晃，“没想到你这卖瓷砖的，真把学校盖成了，还捞着块好地。” 林晟没接烟，从西装内袋里掏出张纸——是那张2000年去深圳的旧车票，边角卷得发毛，“当时差5万”的字迹被九年的体温浸得发淡，却仍能看清笔画里的急。他把车票和土地使用证叠在一块儿，红本本的暖光映在泛黄的票面上，像把过去的褶皱给熨平了。“老张，你知道吗”他的声音裹在风里，有点发飘却藏着劲，“2000年我在深圳华强北，眼睁睁看着房价从三千涨到五千，差5万没敢借，回来跟人说‘错过就错过了’，其实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 老张笑了，拍他肩时力道不轻：“现在不晚，这地块到手，你就是正经开发商了。” 林晟望着眼前空旷的地块，土路上还留着施工车的辙印，被风卷着细土填了一半。他想象明年这里立起“鼎盛花园”的广告牌，红底白字戳在蓝天下，心里像揣了团烧得正旺的炭。他摸出手机给刘梅打电话，指尖按屏幕时都在抖：“梅子，地块过了！你快过来，咱在这儿拍张照，把车票也拍进去！” 半小时后，刘梅骑着电动车来，枣红色羽绒服裹得严实，只露双眼睛，冻得发红。车筐里放着个保温袋，冒出的热气在车把手上结了层薄霜。“这么冷的天，拍什么照”她把保温袋递过去，目光扫过林晟手里的车票和红本，睫毛颤了颤，没多问。 “你不懂！”林晟拉着她站在地块中央，风把他的西装下摆掀得老高，像面没拉紧的旗。他举起手机自拍，屏幕里两人的脸都被风吹得有点变形，“这张票我揣了九年，洗澡都不敢摘，就等今天！以前总说‘错过’，这次终于没错过！”他把手机塞给老张，“帮我们拍张正的，把红本和车票都露出来，要清楚！” 刘梅站在林晟身边，嘴角扯出个笑，手却在羽绒服口袋里攥紧了——那里藏着张银行卡，早上她去银行，把家里仅剩的5万存款转到了父母名下，转账成功的短信还在手机草稿箱里存着，删了又写，最后还是没敢删。上周她去中介问过，老宅抵押的手续早办好了，房产证压在银行保险箱，她没提，怕林晟说她“扫兴致”，更怕他瞪着眼说“你懂什么，这是翻身的机会”。 “梅子你看，”林晟指着地块东边，用脚在地上画了个大圈，“这儿建三栋高层，户型要南北通透，县城人就认敞亮；西边留块地做绿化，再弄个小广场，摆俩石桌，老人下棋孩子跑，多好。”他越说越急，话语在风里结成白雾，一团团往前奔涌，像要替他先跑到那个满是钱的未来，“明年这时候开盘，赚了钱先把老宅赎回来，再给你买个金镯子，比隔壁王嫂那个还粗！” 刘梅看着他的背影，风把他的头发吹得乱飞，露出额头上的抬头纹——以前他卖建材时没这么多纹，这半年跑工地、找关系，人瘦了也显老了。她张了张嘴，想说“老宅已经押给银行了”，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知道林晟现在眼里只有这块地，提了抵押，只会吵，不如先瞒着，等项目回款了再说。她从保温袋里掏出个红薯，剥了皮递过去，指尖的温度透过红薯皮传过来，有点烫：“先吃点，别冻着。” 林晟接过红薯，烫得换手，却没停嘴：“对了，小学尾款老张催了好几次，我跟他说等开盘回款就给；设计院那边催设计费，下周得打过去，你把家里的卡找出来，我明天取。” 刘梅的手顿了顿，剥红薯的指甲掐进果肉里，橙黄色的薯汁沾在指尖，黏糊糊的。“家里的钱……我上周给我爸妈打了点，他们那边没暖气，买个电暖器。”她低着头，盯着林晟的鞋尖——那双皮鞋还是去年结婚纪念日买的，现在鞋头磨得发毛，“剩下的不多了，要不你找李建国先周转周转他建材厂不是刚结了笔款吗” “又给你爸妈打钱”林晟皱了皱眉，咬了口红薯，甜得发腻，“不是刚给过两千吗设计费不能拖，设计院说了，不给钱就不出图。”他没多想，只当刘梅是心疼娘家，顺手把红薯皮扔在地上，风一吹，皮卷着土滚了老远，“算了，我明天找李建国，他欠我个人情，应该会借。” 刘梅没再说话，从保温袋里又拿出个红薯，慢慢剥着皮。红薯的甜香飘在风里，她却觉得嘴里发苦，像含了块没化的黄连。她想起早上银行柜员的话：“姐，这5万转出去，你们账户里就剩三千多了，真转啊”她当时点头说“转”，心里却空落落的——那是家里最后的应急钱，现在全给了父母，万一林晟这边出点事，连个缓冲都没有。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又长又薄，像两张随时会被风刮走的纸。林晟还在说鼎盛花园的规划，说要请县城最好的施工队，用最好的钢筋水泥，“不能比国信的保障房差，要让买的人觉得值”。刘梅偶尔应一声，目光却落在远处的县城方向——那里有她住了十年的老宅，有她陪嫁的衣柜，现在都成了银行里的抵押品，看不见摸不着。 “梅子你看这票，”林晟走过来，把旧车票递她，纸页薄得像片叶子，却压得人手心发沉，“等开盘了我把它裱起来，挂在售楼处最显眼的地方，让客户都看看，我林晟是怎么从蹬三轮车卖瓷砖，做到开开发商的！” 刘梅接过车票，指尖摩挲着泛黄的纸边，突然觉得这张票好重——它压着林晟九年的遗憾，也压着她对这个家的担忧。她把车票还给林晟，声音轻得像风：“天快黑了，孩子还在家等着吃饭，咱们回吧。” 林晟点点头，把车票和红本小心放进内袋，拉好拉链，又按了按，像怕它们长翅膀飞了。他骑着电动车载着刘梅，风从耳边吹过，还在说开盘后的打算，说要带全家去深圳看看，“弥补当年的遗憾”。刘梅坐在后座，抱着林晟的腰，脸贴在他的后背，能感觉到他心跳得很快，像揣了只兔子。她闭上眼睛，心里默默祈祷：“千万别出岔子，千万别让这个家散了。” 回到家，林晟把红本和车票放在客厅茶几上，翻出纸笔开始画规划图，线条歪歪扭扭，却画得认真。刘梅进厨房做饭，看着锅里翻滚的面条，突然想起早上转钱时的心情——像从身上割了块肉，疼却没办法。她从围裙口袋里掏出张银行卡，是她攒的私房钱，只有2万，这是她最后的安全感，她没敢告诉林晟，也没敢存在家里的账户里，怕他拿去周转。 饭桌上，儿子扒着面条问：“爸爸，我们什么时候能住新房子”林晟笑着说“明年就能住”，给儿子夹了块红烧肉。刘梅看着父子俩的笑容，拿起筷子，却没什么胃口——她知道，这笑容背后，藏着她没说出口的秘密，也藏着这个家不知道能不能扛过去的未来。 夜里，林晟睡着了还在说梦话，一会儿说“开盘”，一会儿说“红本”。刘梅坐在床边，看着他的睡颜，伸手摸了摸他的内袋，能感觉到红本的硬和车票的软。她轻轻叹了口气，把手机里的转账短信删了——既然瞒了，就瞒到底吧，希望明年，真的能像林晟说的那样，一切都好起来。窗外的月光照进来，落在茶几上的红本和车票上，泛着淡淡的光，像个没说破的希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