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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青山并不想溺死父亲,想把他淹到奄奄一息时拉出来,让他惧怕他感谢他。他想把父亲放开时,另一个王青山跳出来阻挠:“淹死他!淹死他!” 父亲能除掉花脸狼,搭救黄草叶,也不会被王青山轻易溺死。他要是拼命挣扎反抗激怒王青山,今天必死无疑。他把气憋到极限,等待机会。 可能被蚊虫叮咬脖颈子、小鱼又钻进血窟窿,王青山欠了下身子。父亲猛地往上一拱露出头,几步蹿到岸上,撒腿就跑。王青山猝不及防,一面墙一样,“扑通”一声栽进水里。等他水淋淋从水里爬上岸,父亲已经没影了。 大草甸子暮色笼罩,一片蒙胧。王青山以为董云程绝没有胆量离开,对着芦苇丛亲热地说:“云程你出来吧,我是和你闹着玩的,赶紧回去吃饭。” 除了天上稀稀拉拉几颗星星,草丛中蟋蟀鸣叫,没有半点光亮半点声音。王青山陡然产生杀机,勒死他!他把裤腰带提在手里,在苇草丛里面搜索。 王青山也怀有抗日报国志向,一是虚荣心让他想入非非,二是他的两个堂哥做出坏榜样。他们都当胡子,不断向他灌输“人生短暂,及时享乐”的思想,意志被逐渐消磨。黑龙江省长马占山江桥之战之后,更增加了他的悲观情绪,以卵击石还不如识时务者为俊杰。他准备勒死董云程,再回屯勒死黄草叶,背到屯北扔进大坑。然后,他连夜离开大营子,到“永合公”或“五撮房”投奔两个堂哥。从此后他也大碗酒大块肉,打家劫舍当胡子,快活一辈子。 四周越来越暗。星星倒映在大坑里,和水面上飞舞的萤火虫混在一起。萤火虫是会飞的星星,星星是不动的萤火虫。远处传来一阵阵狼嗥,在寂静的夜晚格外瘆人。一股腥膻味儿钻进鼻孔,让他头皮一阵阵发乍。狼早已闻到生人味儿,往大坑这里汇聚。王青山对芦苇丛说:“你藏着吧,狼要吃你了。” 他三下两下穿好衣裳,抻的浑身伤口钻心疼,像撕裂一张张干透的窗户纸,一道道热乎乎的东西从身上淌下来,麻酥酥的。直到几条黑影出现,董云程必死无疑,他才撩开长腿一阵猛跑,顷刻间把大坑远远地甩在后面。 张先生的学堂不举行毕业典礼等仪式,也没有固定学期。谁认为自己学成了就算毕业,可以随时随地离开,不用和先生告别。王青山的绝情,让父亲做出提前毕业的决定。他什么都不要,身上只带着“署长”奖励他的两粒匣子枪子弹。他一口气跑出十里地开外,在黑暗中跪地,朝大营子磕了三个头。他转过身子,朝张老万屯磕了三个头。他到珠河投奔赵尚志领导的抗日联军,不知道珠河在哪里也不知道赵尚志早已不在珠河。他更不知道,在两个月之前,赵尚志从苏联回国途中,被特务刘德山诱骗,率领抗联小分队刚要袭击鹤立县梧桐河伪警察分所时,刘德山突然朝他开枪。赵尚志腹部受了重伤,仍立即回身,将刘德山击毙。赵尚志宁死不屈,终因伤势过重,被俘八小时后壮烈牺牲,时年三十四岁。 十六岁的父亲身轻腿快,走出大草甸子去找抗联。羊草茂密,叶子尖锐绊脚绊腿。羊草坑防不胜防,哪一下踩空,“扑通”一跤一头跌进去。 父亲来到一座水泡子旁边,刚要伏下身子喝水。一个瘦高的影子,在水面上一闪而过。他赶紧隐藏在草丛中,屏住呼吸一动不动,不知道是人还是野兽。 不知过了多久,那个影子又出现在水面上,然后悄然离开。远远近近的狼嗥此起彼伏,耳边是虫豕们尖锐的鸣叫。他身旁不时跃动着一条条黑影,穿越草丛的“刷拉”“刷拉”声,四爪落地的“吧嗒”“吧嗒”声。他无法躲避,想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壮胆。身后又是一阵草响,他刚趴在地上,一群影子从身上踩过,蹄爪儿柔软有力,踩在后脖颈上湿漉漉冰凉。那群黑影跑过去,父亲抬起头,什么声音都没有。他爬起来,盲人一样往前摸索。他眼前一黑,被一个庞然大物挡住去路。他往后退,庞然大物一步步逼近。 大草甸子很少熊和老虎,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庞然大物离父亲四、五步远停下来,“哼哼唧唧”地呻吟。父亲紧紧攥着两粒子弹,和庞然大物对峙。 突然,庞然大物发出几声凄厉嚎叫,跌跌撞撞地跑没影了。 到了下半夜,大草甸子喧嚣起来,四外都是杂乱的“窸窸窣窣”声、蹄爪落地的“吧嗒”“吧嗒”声和“吭哧”“吭哧”的喘息声。有的影子一个衔着一个尾巴,像栓在一根绳子上。有的疑神疑鬼走走停停,边走边嗅。有的横着走有的退着行,躲躲闪闪左顾右盼。父亲无处藏身,又不敢停下,和那些影子一起在草丛中爬行、窜高、跳跃、贼头贼脑“吭吭”换气,“呼哧呼哧”喘息。 父亲把自己当成那些东西的其中一个,时而穿插时而打头阵时而殿后。直到这些影子不再关注他了才连滚带爬,跑到僻静地方隐藏起来。他藏一阵爬一阵滚一阵,终于逃出影子的重围。他身上凉冰冰,是汗水也是露水。 他不知这些影子是些什么东西,来来往往去往哪里。他更不知道,有没有“狼探子”和精气。他困的睁不开眼,一头扑倒在稠密的羊草上,顷刻间“呼呼”睡了过去。的一只耳朵贴在黑土地上,像贴上一堵厚厚的墙。 墙那边热热闹闹吵吵嚷嚷,男人打鼾女人打哈欠,狗叫孩子哭。不知什么时候,父亲醒过来,看见前面不远处有几座房子,里面透出灯光。门前几个人一边走动一边说话,走近一看是座庙宇,听说喇嘛店有座藏黄庙,不知道是不是这一座。父亲往天上看了一眼,用银河与北斗星做证,庙宇和人都是真的。父亲想到庙里投宿,灯灭了人没了,走近一看什么没有,只是地面高出一层。 他的脚碰到了一样东西,他拣起来,是一根短粗、沉甸甸的棍子。他提棍在手,壮了不少胆。他磕磕绊绊摸黑往前走,“嘁嗤咔嚓”踩到一堆堆干柴。他判断附近一定有树林子,大概来到大草甸子边缘。他的脚不时绊在长短不齐的棍子上,还有葫芦头一样的东西,被他踢的不住翻滚,发出空洞的声音。 他走不动了,用棍子把地上的柴火划拉成一堆,躺在上面睡了过去。 阳光灿烂的上午,父亲醒来。他手里的棍子,是一根人的大腿骨。铺在他身下的,是人的肋骨、尺骨和挠骨,枕着的葫芦头是骷髅头。远远近近,到处散落惨白的人和马的骨头,发出晦暗的阴光。鬼火经年燃烧,这里羊草稀少。 地上散落一片片铜环、铜圈、铜箍,还有锈成铁疙瘩的马镫和马嚼子。铜制品锈成老绿色,黑灵芝一样的东西是马鞍子,轻轻一碰成了粉末。 他听刘秉家说,距离大营子百里开外有座阴兵营,阴兵经常在这里操练,还能听见马蹄声、马的嘶叫声和人的惨叫声。这些人和马的骨殖,是几十年前沙俄军队肖米诺夫和他的连队。那些骷髅头,无不龇着一口结实的牙齿苦笑。 一对对深不可测的眼窟窿里,盛满深深的悔恨和向往。人骷髅和马骷髅,都面朝西伯利亚方向,年深日久持之以恒地眺望家乡。父亲再往前走,骨殖渐渐稀疏直至消失,羊草生长茂盛。在大草甸子上遇见狼不能逃跑,否则得遭狼撵。 见到骨殖不能跑也不能喊,更不能回头张望。否则骨殖还阳站起来,一直把人撵的瘫倒在地,招来小鬼抬到阴曹地府。后面突然响起一片骨节组合的“咔咔”声,父亲忘记禁忌回头,只见一片片骨殖站立起来,分别组成人和马的骨架。缺胳膊少腿凑不齐的骨殖,有的组合成三条腿的马,有的组合成一条腿的人,有的组合成人不人马不马的怪物。“得得”的马蹄声,骨头架子的“吱吱嘎嘎”声,铜圈铁器的滚动和碰撞声响成一片。散落在远处的骨头棒子,折跟头打把式拼命追赶。一具具骷髅头连蹦带跳飞快滚动,加入到缺失的骨架当中。 人和马的骨架刚组合完整,“乌拉”一声“稀里哗啦”地散架,成了乱七八糟一大堆。一时间乱了套,人和马的骨殖找不到原配,胡乱组合。有的人胳膊配马腿,有的马配两条人腿。有的马顶着人骷髅,有的人长着马骷髅。 一群群非人非马的怪物跌散、再组合再爬起来再跌散,直至成为一堆堆参差不齐的柴火。“乌拉乌拉”的叫喊声一点点消失,一堆堆柴火无影无踪。 大草甸子上离奇古怪的事情太多,父亲从不可思议直到以为常。不管神灵鬼怪和野兽,都斗不过人……父亲突然感到两只手脖子越来越沉,费劲才能抬起来,一看又目瞪口呆!两只手脖子上,各套了几个沉甸甸的铜圈。是他昨晚上睡梦中无意中套上去的,还是什么精气给套上去的。铜圈一样大小,每只手三个。 肖米诺夫和他的士兵们,早知道有今天的结局,也许不会在别人国土上横行霸道。肖米诺夫!你来撵我呀!老毛子!快回你们的西伯利亚去吧! 父亲一抬头,不由倒吸一口冷气!一具高头大马的骨架,矗立在他面前。马背上驮伏一具人的骨架,如同被精心摞上去。马的胫骨和头骷髅,从肩胛处齐刷刷掉在地上。马的四根腿骨支撑人的身子骨,人的盆骨架在马的肩胛骨上。人的腿骨掉下来,仿佛费了好大劲没摆上去。人的头骷髅倒置在马的肩胛骨颈窝处,似摘下脑袋演杂耍本末倒置,再没拿下来。据说只有司务长摆脱了群狼,逃回西伯利亚老家。哪有的事。司务长只是躲过群狼的饕餮,人和马的骨架如何一直站立着,也成了迷。父亲刚要走近,骨架“哗啦”一声坍塌,成了一堆柴火。 父亲一阵猛跑,再不敢回头。他离开了诡谲之地,气喘吁吁停下来。他一抬头愣住:一个戴黑礼帽、黑墨镜,身穿黑长衫的“狼探子”,站在面前。 鲁一次郎一身三职,律师是掩护,实际上是日本“关东洲警察部”密探。他的同事都不知道,他是日本特务头子土肥原贤二麾下的秘密间谍。复县永宁小西山的董希录,在日本“关东洲”埋设地角石,也埋下颠覆大日本统治的祸根。他公然侵占大日本国土,向日本国宣战,是继“抗日放火团”之后,发生的又一起重大抗日事件。大连是鲁一次郎的家乡,他是地地道道的大连人。他背叛国家和民族,对日本人忠心耿耿,死心塌地为日本人服务,为了把“关东洲”划为日本国版图而丧心病狂。“庆父不死鲁难未已”,他是个死心塌地的卖国贼和大汉奸。董希录在“关东洲”埋地角石,也掘了他家祖坟,必置死地而后快。他手上沾满了抗日志士鲜血,一旦改朝换代必被清算。当间谍特务的都没有好结局,他必须铁了心做汉奸。他要亲手抓到董希录,押回日本“关东洲警察部”。 他要用在日本学过的法律知识,以此做为案例,在“关东洲”范围内进行一次大清洗,将所有埋设“地角石”之类的人绳之以法,像破获“抗日放火团”一样一网打尽。他还要在“关东洲”创建一部具有本地区特色的日本国法律,在满洲国全面推广。他曾经翻山跨海,侦探缉拿过许多抗日志士,从来没失过手。他把他们带回旅顺监狱,受尽了酷刑,用皮鞭抽用烙铁烙坐老虎凳灌辣椒水上绞刑架喂狼狗。他一来到大草甸子上,心里空落落没有底,太阳一落分不清东南西北,像掉进墨汁里的甲虫,挣扎不出黑暗。白天他也辨不清方向,蒙头转向。 他对父亲说:“我是抗联,你别害怕。你今年多大了家住哪个屯”父亲找的就是抗联,惊喜地说:“我就是去找抗联的,十六岁,家住张老万屯。” 他又问:“你爹叫什么名字”父亲说:“董希录。”他不动声色地端量父亲,自言自语地说:“董希录的儿子都这么大了,不杀怎么得了。”父亲惊出一身冷汗,问:“你就是鲁一次郎”鲁一次郎换上一副笑脸,说:“你带我去你家,我带你们全家一块儿回大连,走。”父亲没动,说:“我不去。”鲁一次郎凶相毕露,掏出手枪对准父亲:“你不去我就打死你,斩草除根……” 没等鲁一次郎扣动扳机,父亲扑上去,死死抓住他那只拿枪的手。鲁一次郎猝不及防,“砰砰”几枪,子弹射向空中。他虽然正值当年,几天几夜没吃东西。父亲虽然未成年,昨天吃了几个粘豆包一个天鹅翅膀,抵偿了力气的不足。 两个人气喘吁吁地僵持。鲁一次郎说:“我是吓唬你,快把手松开。”父亲一使劲把枪夺下来,对着他一扣扳机,枪没响,没有子弹。鲁一次郎说:“这是把空枪。你和我一块儿到喇嘛店,坐火车回大连。”父亲和他拉开距离:“回大连干什么”鲁一次郎说:“你要是跟我干,你爹的案子就了结了。” 父亲问:“我能干什么”他说:“杀人。”父亲说:“我不敢。”他说:“你刚才已经对我开枪了,还说不敢。你能杀一个人就能杀一百个人,杀上了瘾,不杀人还难受。”看父亲犹豫,他继续诱惑:“大草甸子到处是狼和胡子,你爹真会找地方。我看你是个人才,先送你去日本留学,回来后跟我干,保你荣华富贵。”父亲说:“给日本人做事,是帮别人打自己人,我死也不当汉奸。” 鲁一次郎苦口婆心地劝说:“杨靖宇和赵尚志都是好汉,死了千古留名。他们不是日本人打死的,是中国人。中国人多不抱团,日本人少心齐。张学良三十万军队,还有飞机大炮,让两千日本人缴械占领东三省,成了光杆司令。蒋介石那么多军队,见了日本人望风而逃。汪精卫才是个人物,他不成立满洲国,中国就得灭亡。一百多年前,大连是个叫青泥洼的小渔村。日本人从老毛子手里接管之后,从大广场向四外修建了大山通、奥町、敷岛通、山县通、东公园通、萨摩町、播磨町、越后町、西通、骏河町、十条大道,又划分为三十三个町区。我住在中心区浪速町,大楼店铺啊路灯啊楼前广告啊,繁华热闹得如同日本大城市银座、法国的巴黎。日本人还在浪速町修建了门式街灯三十多座,每座铜门上都悬挂二十五盏白色圆形玻璃灯。每到晚上,灯光映照大街,两旁商家的霓虹灯五光十色,整个街区一片灿烂。日本人都来逛夜市,整条街上都是歌舞之声,我先带你回去开开眼界。日本人还给咱修建铁路、码头、医院、学校和工厂。把城市给老毛子还不如给日本人。回大连,我送你到日本留学,娶日本娘们。” 父亲说:“我不会胳膊肘朝外拐,帮日本人祸害中国人,让人戳脊梁骨。”鲁一次郎说:“这不是胳膊肘朝外拐,是对自己好。坐轿车比坐牛车好,住小洋楼比住小趴趴房好,吃香喝辣比吃糠咽菜好。大连的张本正和刘雨田都是万贯家财大财主,全给日本人做事。刘雨田还卖了家产,给日本人买飞机呢。” 父亲假装被说服:“你不能变卦,把我杀了”鲁一次郎说:“我把枪都给你了,还能说话不算数……”掏出一把锋利的匕首猛地扑上来,刺向父亲。 父亲早有防备,一闪身躲过。他从橡皮筋上扯下一粒子弹,“哗啦”一声压进枪膛,瞄准鲁一次郎。他磕磕巴巴哀求:“兄、兄弟、你别开枪,我、我确实为你好……”把匕首递过来,“我把匕首也给你,你放心了吧” 父亲彻底看穿鲁一次郎的阴谋,靠近就得被杀死。他第一次杀人,两手哆嗦,怎么也扣不下扳机。就在鲁一次郎扑上来的刹那间,他使劲扣下扳机。 父亲握枪的手一震,没听见枪响,耳朵“嗡”地一声。鲁一次郎捂着肚子,慢慢瘫倒在地上。他一次次挣扎想站起来,都失败了。他递过匕首:“你不打死我,狼也得把我吃了,你给我个痛快的吧……”父亲想起张先生“除恶务尽,树德务滋”的教诲,绝不上当。他解下橡皮筋上另一发子弹,压进枪膛。 鲁一次费劲掏出几叠带血的老头票:“这些都给你,拿着。”父亲说:“你自己留着吧。”他用枪瞄准鲁一次郎脑袋,“砰”地一枪将其爆头,提着空枪转身猛跑。鲁一次郎死也没想到,他让父亲杀的第一个人,竟是自己。 他丧心病狂卖国求荣建功立业千里迢迢来大草甸子捉拿董希录,竟被他初出茅庐的儿子所杀。父亲也没想到,他杀的第一个人,就是大汉奸鲁一义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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