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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几年过去，小西山仍没出个真正的读书人和在外面做事的人。再不读书改变命运更没了盼头。大伙儿老牛拉车过沙岗子，不着急不上火，一辈辈慢腾腾地往前挪。瞎董万空急火攻心患了偷针眼，大眼疖子一个接一个往外鼓。 他上眼皮没等瘪下去，下眼皮又鼓起来，瞎上加瞎。他过去看东西，把眼睛贴近了才能看清。他现在看东西，得用手扒开眼缝贴上去看，还模模糊糊。 有几回他上山找牛，不是把驴当成牛，就是把驴头当成牛后。他妈到别人家偷针往他后背上别，用木梳背在炕席上擦热了烫，大眼包仍鼓个不停。 他爹在兽医那里讨到偏方，让他平躺在炕上，将半瓶烧酒浇进眼缝里。他哀嚎一声滚到地上。大眼包虽然被酒烧瘪，他的两只眼睛彻底瞎了。 小西山人不理解他的一片苦心，幸灾乐祸地说：“过年没人写对联就牵一头瞎驴，不用给黄酒，给捆苞米秸子就行。”还有人伤天害理，在他过往路上，提前放块石头。他走过来一脚绊在石头上，“扑通”一跤跌得鼻青脸肿。 瞎董万空伤透了心，几次往房梁上挂绳子上吊，都没死成。父母快七十岁了，每天出门进门用手扯着儿子，磕磕绊绊像牵着一头瞎驴。 小西山的女人不想活了，都去西北海，到青石线北头投海。小西山的男人不想活了，都往西山砬子跑，到悬崖边滚砬子。 董克坏把儿子眼睛用烧酒辣瞎了，老婆成天到晚骂。他被骂得受不住，也想半夜三更去滚砬子。父子俩一个想上吊一个想滚砬子，这日子没个过了。 老婆吓的不敢睡觉，两个屋来回跑，成宿到亮看着。董克坏只想吓唬老婆，儿子真的想死。那天晚上，瞎董万空死心已定，不想等到天亮。他害怕到了天亮改变主意，必须在夜里结束生命。他穿好衣裳，悄悄摸索来到门外。 他跌跌撞撞，天亮前摸上西山砬子。他朝鸡叫方向磕了三个头，声泪俱下说：“爹，妈，不孝儿先走一步，来世再孝敬二老！”往下一拱滚下悬崖。 瞎董万空不是直接堕崖，而是在石尖石棱上往下滚，连碰带撞连磕带硌。他如同被大石头、铁榔头、棉花包、烧火棍一顿狠砸乱打，身上这儿酥一下那儿麻一下，来不及体会是疼痛还是痛苦、难受还是好受，反正直往脑门子上顶。 他掉在海边沙滩上，还能喘气，竟没摔死。他一抬头看见海中间老石礁，低头又看见了白亮亮的海蛎壳，一个海蛎壳还有个洞。他没摔死不是命大，眼睛能看见也不是老天爷睁眼，被某块尖石硌中了神秘瞎穴，产生了神奇疗效。 传说很早以前，小西山有个婆婆，试探新媳妇过日子是否心诚，过门第一天给她个铁茄子，让她煮烂。媳妇把铁茄子放进锅里添上水，一连煮了三年。她烧干了井水，烧光了草垛和家里桌椅板凳，拆了房子烧檩子梁柁，都没把铁茄子煮烂。没什么可烧，媳妇把大腿填进灶火坑，锅里的铁茄子“嘎巴”一声烂了。 历代的小西山人，都用“铁茄子”故事教育后人，做事要有恒心。瞎董万空发誓，哪怕用自己的干腿棒子当柴火，也要把小西山“光棍屯”这只铁茄子煮烂，让光棍们枯木逢春开花结果，世世代代过上衣食无忧的好日子。 回家之后，他给父母下跪磕头，腾出两间房子成立小西山免费私塾。董克坏见儿子大难不死拣回条命，眼睛也好了，满口答应。他也想开了，只要小西山的子孙后代不打光棍，哪怕把房子全腾出来住进驴圈，没有半个不字。 二爷放大树做了桌椅板凳，瞎董万空像当年收鸡蛋去永宁城起事，挨家挨户磕头作揖，求大伙儿把孩子送到他家免费念书。以前他眼瞎看不清，总是张冠李戴。现在他隔老远喊谁的名字，说出所穿的衣裳颜色，手里拿着什么东西。 有人走到他面前，用手指头朝他眼前猛地一戳、他猛地一躲，相信他眼睛确实好了。不交一粒粮食还能识回半口袋庄稼字，大伙儿都把孩子送到他家。 小西山三百年来，除了风声雨声鸡鸭鹅狗牲口的叫声水桶磕在井沿上的“丁当”声办红白喜事的唢呐声哭声和骂声，头一次传出蛙鸣般的朗朗读书声。 孩子们背诵：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过而不改，是谓过已。发奋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 大人们也会背诵《三字经》：人之初性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窦燕山有义方教五子名俱扬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子不学非所宜幼不学老何为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为人子方少时亲师友习礼仪香九龄能温席…… 过去小西山人见面打招呼，带脏字说村话。孩子们就像葫芦头养家雀、越养越筋筋。再是没有教养，像蹦脚猴子，走没走相站没站相。逢上谁家办红白喜事随份子赶礼，男女老少好像几百年没捞到好嚼古吃，只顾往嘴里塞肉丸和油炸地瓜角，连话都顾不上说，把腮帮子塞的像“肿乍髓”，临走还偷着往回拿。 现在的小西山人，说话文绉绉，遇事有尊有让。别说骂人，谁骂牲口和鸡鸭鹅狗都被人瞧不起。孩子们走有走相坐有坐相，能编春条会写对联，会算账能打算盘。大伙儿明白许多道理，笑话别人就是笑话自己，揭别人的丑自己更丑，恨人早死自己短寿。小西山谁都离不开谁，只剩下一家一个人，也过不兴旺。 没有什么不能没有国家，当什么也不当亡国奴，有能耐就要为国家出力。 转过年更有奇迹发生，先是两桩百年老案有了答案。那是个艳阳高照的上午，董千运来到前街，坦然向小西山人宣布：当年在南关沿欺负‘小花脖子’那个本家本当，就是他自己！“小花脖子”也往身上揽小棉袄穿，说：“我十岁那年看好董千运，让他去南关沿给我搓灰，我们就在一块儿了。为了欺骗大伙儿，我到青石线北头假装跳海，董千运跑下来救我，都是我俩事先商量好了的。” 大伙儿惊讶得目瞪口呆，再一想这事要是放在自己身上，也能这样做。 男女之事说不清，董千运和“小花脖子”两家不是近枝，出了“五服”不算骨血倒流。董万全没抽他爹的筋也没扒他爹的皮，当初他爹他妈不用这个办法，他现在还不知在哪儿刮旋风。就算骨血倒流，他没成瘸子拽子哑巴傻子，照常吃喝睡觉干活，倒生得人高马大，干活一个顶俩。相反，他对爹妈更加敬重。 大伙儿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也对董千运和“小花脖子”多了份同情。 小西山那对百年贼夫妻，也受到感召，自动浮出水面。那天夕阳西下，董千溪来到前街，向大伙儿披露真相，从他爷爷那辈人开始偷东西，一直偷到他儿子这辈人。祖宗三代偷窃时都领一条绑着人鞋的大黑狗，脚印人不人兽不兽。 他代表祖先向全村人赔不是，鼻涕哭得老长。有人想啐他骂他，再一想，谁都做过见不得人的事，“家家都有丑，能捂是好手”。 大伙儿怎么劝，董千溪就是不起来，说：“我要死在这里赎罪。” 瞎董万空告诫大伙儿：“这些事我们自己知道就行了，千万别张扬出去，要是让复州城警察局知道了，董千运、小花脖子和董千溪，将性命不保。” 董千溪吓的“妈呀”一声，爬起来往老牛圈那边跑。 当年闹“胖头鱼”那阵子，外屯人排队到小西山忏悔。现在学了“孔孟之道”，小西山人相互忏悔。大伙儿理解的“孔孟之道”，就是一条做人之道。 做人要做真君子，光明磊落才能立足于天地之间。 大伙儿越想越后悔，“孔孟”早在一千多年前为我们指出人道，我们硬往驴圈里挣了三百多年。时不时哪家哪户就传出哭声，像死人了去报庙。 这是谁在向谁忏悔，做了对不住谁的事。骂声和“啪啪”的扇耳刮子声，更是不绝于耳。这可不是以前谁和谁吵嘴打架，而是忏悔之后自我惩罚。 有人骂自己禽兽不如，有人把自己打的鼻青脸肿。 随着忏悔不断深入，父子之间、兄弟之间、叔侄之间、两口子之间、妯娌之间、婆媳之间等相互陪礼道歉，检讨自己的错误，争着往身上揽小棉袄穿。 接着是本家本当之间、邻里之间、多少年不说话的仇人之间，见了面没等说话先痛哭流涕，抢着陪礼道歉，相互下跪，再狠扇自己大耳刮子。 有人承认偷扦了对方的高粱头子谷穗子、打断狗腿拧断过小鸡小鸭脖子。有的承认偷挪了谁家地角石，毁过青苗。有人坦白往谁家猪食槽子里扔过狼毒花，往牲口槽子里扔过洋钉子。有人看好谁的媳妇，惦心十几年，半夜三更舔破窗户纸偷看。有的在北海头树趟子里，装做拔脚后跟的刺，偷看谁媳妇尿尿。 大伙儿相互退赔补偿，说好以后当成亲戚走动。 有的人没动过缺德念头没干过坏事，为了证明自己也懂“孔孟之道”，编了更加缺德的故事到谁家煞有介事地忏悔恸哭，互送礼物，装近枝套亲戚。 光棍们回忆发生在老碾房里的一幕幕，个个羞愧难当。他们在棍头董万开的带领下，从东头子到西头子，从前街到北地，挨家挨户赔不是。他们一进院就磕头作揖狠扇耳刮子，忏悔给屯子带来的坏名声，表示痛改前非重新做人。 有两个人一直没露面，就是两虎兄弟董龙头和董虎尾。他们绝非无动于衷，而是深感罪孽深重，靠忏悔和扇耳刮子已经无法救赎。董虎尾搀着哥哥董龙头，一边哭一边慢腾腾地往西山砬子挪动。有人向瞎董万空报告，他说：“不好，两虎兄弟去西山砬子滚砬子了！”大伙儿撵到沙岗后，哥俩死心已定决不回头。 瞎董万空让大伙儿把哥俩绑在门板上抬回家，亲自劝解。 两虎兄弟带了个坏头，二驴子们都不想活了，小西山人全不想活了。男人们都想滚砬子，女人们都想跳海。瞎董万空组织救护队，每当有人不想活了，往青石线和西山砬子跑，人们漫山遍野围追堵截，按倒绑了，用大抬筐抬回来。 瞎董万空吸取“平坎子”的教训，搬出孔孟之道进行说服：“如果孔孟之道逼人死，就不是人道而是毒药。”大伙儿听了，逐渐打消了死的念头。 过去小西山人都说：“过日子过的是破烂，破家值万贯。”现在小西山人都说：“过日子过的是孩子，好房子好宅子，不如养个好孩子。”过去大伙儿教育孩子的反面教材，是瞎董万空。他熟读四书五经做不成孔夫子，品评三皇五帝当不上皇帝，什么都明白又什么都做不成，废人一个。现在，大伙儿把他当圣人，和春种秋收一样，自小注重培养教育孩子，再也不能稀里糊涂地过一辈子。 只有念书识字才有出息，才能堂堂正正地做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