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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管了那本字典，我去学堂的脚步都好像比以前快了点。心里头揣着个事，沉甸甸的，但也踏实。每天早上一进教室，头一件事就是去讲台抽屉，把那本厚厚的字典请出来，端端正正放在讲台角角上，还用袖子把上面的灰擦一擦——虽然也没啥灰。 放学了，我也总是最后一个走，看着同学们都跑光了，才小心地把字典收进抽屉最里头，拿旧报纸盖严实了，心里才放心。 冉老师看着，没说什么，有时候嘴角好像会弯一下，又好像没有。 课间休息，或者中午别人都出去耍的时候，教室里没人了，我就悄悄蹭到讲台边，两只手一起用力，才能把那本厚字典搬下来，摊开在讲台上。 字典里的字真多啊，密密麻麻，像蚂蚁搬家。我一个一个看，好多都不认识。我就学着冉老师教的样子，先看偏旁，再看笔画，笨手笨脚地翻找。 有时候找一个字要找好久，翻得手指头都黑了，还是找不到。心里急，又不敢问别人，怕他们笑我笨，也怕他们嫌我手脏，摸坏了字典。 我就自己憋着劲找。找到了，心里头就像亮了一下，偷偷记下那个字怎么读，什么意思。虽然很多时候，那些解释我也看不太懂，啥“形容词”、“动词”的，搞得人头昏。但光是认识了一个新字，就觉得像是捡到了一个小小的宝贝。 有一天，我查到了一个“暖”字。解释说是“暖和，不冷”。我看着那个字，心里头琢磨。太阳晒在身上是暖，灶孔里的火是暖，妈妈的手……也是暖。这个字真好。 又有一天，我查到了一个“糖”字。嘴里好像立刻就有了甜味儿，想起妈妈给的那颗快化掉的水果糖。我把这个字看了又看，好像多看几眼，嘴里就能甜久一点。 我还查了“妈”、“爸”、“家”……这些字我都认识，但我还是想看看字典里是咋说它们的。字典里说“妈”是“母亲”，说“爸”是“父亲”，说“家”是“家庭居住的地方”。说得冷冰冰的，一点都没有我心里想的那种感觉。 但我还是喜欢查。查字的时候，我能暂时忘了肚皮饿，忘了身上疼，忘了奶奶的骂和山洞的怕。整个世界好像就只剩下我和这本厚厚的书，还有里面无数个小小的、不会说话却好像又能告诉我很多东西的字。 小燕燕是我唯一敢稍微分享一点快乐的人。她看我老是去翻字典，也好奇地凑过来：“萍萍，你又查啥呢” 我指着一个刚找到的字，“你看，这个字念‘溪’，就是我们家门口那条水沟沟的意思。” “哦！溪沟的溪啊！”小燕燕恍然大悟，“你认得真多！” 被她一夸，我有点不好意思，心里却有点小小的得意。“字典里都有。” “那你帮我查查我的名字，‘燕’字咋写是不是小鸟那个燕”小燕燕来了兴致。 我赶紧帮她查。找到“燕”字，指给她看：“喏，就是这个，像不像个小鸟在飞” “像！真像！”小燕燕高兴坏了，“我的名字是小鸟！” 从那以后，小燕燕也经常凑过来跟我一起查字。我们俩脑袋挨着脑袋，挤在那本大大的字典前面，用手指点着，小声地念，像发现了什么了不起的大秘密。 其他同学看我们老是看字典，有时候也会过来问一两个字。要是我认识的，我就小声告诉他们。要是不认识的，我就说：“我帮你查查。” 他们等我查到了，告诉我，有时候会说声“谢谢”，虽然声音很小，但我听到了，心里会暖一下。 毛狗和铁蛋还是那副死样子，有时看到我们围在一起，会阴阳怪气地说：“哟，两个女娃子还装文化人哩！” 但我现在不那么怕他们了。因为字典就在我手里，因为我知道他们好多字都不认识。我只要抬起头，看着他们，他们自己就觉得没趣，哼一声就走了。 当然，也有难受的时候。 有一次，我查到一个“恨”字。解释是“怨，仇视”。我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立刻想到了奶奶看我的眼神。我赶紧把这一页翻过去，不想再看第二眼。 还有一次，我查到一个“饿”字。解释是“肚子空，想吃东西”。这个字我太熟悉了，不用查都知道。我看着那个字，肚皮好像也跟着叫了一声，刚刚因为查字而忘记的饥饿感又猛地回来了，变得更厉害。 我啪地一下合上字典，不敢再看了。 字典能告诉我很多字的意思，但它不能给我饭吃，不能让我暖和，也不能让奶奶喜欢我。 晚上回到家，该干的活一样不少。背水、放牛、打猪草……奶奶的骂声也一句不漏。我还是饿，还是冷，还是怕。 但好像有那么一点点不一样了。 夜里躺在冰冷的床上，肚皮咕咕叫的时候，我会在心里默默地想白天查到的那些字，想“暖”，想“糖”，想“飞”……想着想着，好像就没那么冷，也没那么饿了。好像那些字真的变成了一点点微弱的火苗，在我心里头跳呀跳，虽然很小，但一时半会儿不会灭。 我知道，这点火苗照亮不了我的破屋子，也赶不走奶奶的阴沉。但它能让我自己看清楚自己一点点——我不只是那个挨打受饿、被叫“赔钱货”的萍萍，我还是一个能认识好多字、能保管字典的萍萍。 就靠着这点自己看清楚自己的劲儿，我觉得，明天好像又能熬过去了。 就算只是为了早上能再去摸摸那本字典，闻闻那股好闻的旧书味儿，我也得爬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