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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外公家那点勉强维持的平静，到底还是被戳破了。那些舅舅姨妈们，像是闻着腥味的猫，来得越来越勤，话也说得越来越难听，再也不藏着掖着了。 有一次，大舅舅和二姨妈一起上门，正好撞见我在扫地。大舅舅直接指着我对后外公说：“爸，不是我们当儿女的多嘴，这家里平白多个人，吃穿用度哪样不花钱妈也是老糊涂了，心软揽这么个事儿回来！说出去都让人笑话！咱们老陈家又不是开善堂的！” 二姨妈在一旁帮腔，眼睛却斜着外婆：“就是，妈，您也得为爸想想，为这个家想想。这丫头姓唐，不姓陈！她老唐家没人了非得塞到咱们家来孤老婆子才带外孙呢！您这算怎么回事” “孤老婆子”几个字像耳光一样甩在外婆脸上。她的脸瞬间惨白，嘴唇哆嗦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无助地看向后外公。 后外公闷头抽着烟，烟雾缭绕，看不清表情。但这次，他没再沉默，而是重重咳了一声，语气带着不耐烦：“行了！都少说两句！吵吵什么！” 但他也没说别的，没训斥舅舅姨妈，也没维护外婆。这种沉默，更像是一种默认。 那天晚上，我缩在小偏厦里，听见外婆和后外公那屋传来了压低的、却异常激烈的争吵声。主要是外婆带着哭腔的声音，和后外公偶尔几句沉闷的、带着火气的回应。 “……你就看着他们这么作践我……作践孩子……” “……那你说咋办……我能咋办……” “……我带走……我带她回我那儿去……不在这儿碍你们的眼……” “……随你……” 最后两个字，后外公说得又快又沉，像是迫不及待要甩掉什么麻烦。 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底。最后一点侥幸也没了。 第二天，外婆的眼睛肿得像核桃，但脸上却带着一种认命后的平静。她开始默默地收拾东西。不是收拾后外公家的东西，是收拾她自己的几件换洗衣服，还有我的那个小得可怜的包袱。 后外公一早就出门了，没打招呼，像是刻意避开。 外婆收拾好了，拉着我，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她生活了好几年的地方，眼神里有不舍，有难过，但更多的是一种决绝。 “走吧，萍萍。”她的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 我拎着自己轻飘飘的包袱，跟着外婆走出了院门。没有人送我们，甚至没人探头看一眼。院门在我们身后轻轻合上，像关上了一段勉强维系的关系。 外婆的老家在一个叫“阴阳田”的寨子里。外婆说，离奶奶家大平村有七八里山路呢。这名字听着就怪怪的，阴森森的，也不知道为啥叫这个名。 路很远，很难走。全是弯弯绕绕的山路，一会儿上坡，一会儿下坡。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上，晒得人头皮发麻。路两边的草长得老高，刮在腿上痒痒的。 我和外婆一前一后地走着，谁也没说话。只有脚步声，和偶尔路过的鸟叫声。沉默像一块大石头，压在我们中间。 外婆的背有点驼了，走得很慢，时不时要停下来喘口气。我看着她的背影，花白的头发被汗湿了，贴在额头上，心里像堵了一团湿棉花，又闷又难受。 都是因为我。要不是我，外婆还用不着受这累，看人脸色，最后还被逼得离开家，回到那个她可能早就离开的老家去。 走了不知道多久，大概一两个小时了吧，我的腿像灌了铅一样沉。外婆停下来，坐在路边一块大石头上歇气。她用袖子擦着脸上的汗，看着远处重重叠叠的大山，突然长长地叹了口气。 那口气叹得，好像把一辈子的苦楚都叹了出来。 她转过头，看着我，眼圈又红了，粗糙的手颤抖着摸了摸我的脸，声音哽咽着：“我可怜的萍萍啊……你生下来……就是个造孽的哟……”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冲了出来，像断了线的珠子，止都止不住。但我咬着牙，没哭出声。 外婆把我搂进怀里，她的怀抱很瘦，硌得慌，但却有一种让我贪恋的温暖。她拍着我的背，像哄小娃娃一样，喃喃自语：“我的幺啊……是外婆对不起你……外婆没本事……护不住你……” 我使劲摇头，眼泪鼻涕蹭了她一身：“不怪外婆……不怪……” 歇了一会儿，外婆拉起我，继续往前走。路好像没有尽头。 又走了一阵，外婆像是下了很大决心，哑着嗓子对我说：“萍萍，快了，就快到了。等到了你舅舅家……你要听话，好好的，啊别再像在你奶奶家那样……耍脾气……顶嘴……那不是自己家，是人屋檐下……低头……不丢人……外婆……外婆会陪着你的……” 她说得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像裹着眼泪，沉重无比。她是在求我，也是在给自己打气。 我仰起哭花的脸，看着外婆那布满愁容和疲惫的脸，重重地点头，喉咙哽得生疼：“嗯……外婆……我听话……我肯定听话……我不惹事……” 外婆看着我，眼泪终于还是没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她赶紧用粗糙的手背抹掉，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好……好……我萍萍最懂事了……” 我们祖孙俩，就这样一边掉着眼泪，一边互相搀扶着，继续往那座叫“阴阳田”的大山深处走去。 路旁的树影越来越密，阳光都快透不进来了。那个寨子名字带来的那股说不出的阴森感，好像也越来越浓。 舅舅家……会是什么样的舅舅……又会怎么对我外婆那句“人屋檐下”，像块石头压在我心上。 但看着身边外婆艰难前行的身影，我把那点害怕使劲往下压。 不管前面是刀山还是火海，至少，外婆还在我身边。 至少，我不是一个人了。 我攥紧了外婆粗糙的手，一步一步，走向那个未知的、名叫“阴阳田”的新牢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