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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检那场“公开处刑”带来的郁闷劲儿，像寨子秋天早晨的浓雾，黏糊糊地糊在心里，好几天都没散干净。走在学校里，我总觉得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小声议论着“唐平萍又矮又胖”。虽然可能是我自己心虚，想多了，但那感觉，就像光脚踩在碎玻璃碴子上，又疼又膈应。我走路开始下意识地含胸驼背，好像这样就能把自己缩起来，不那么显眼。跟人说话，也不敢直视对方眼睛，生怕从别人眼神里看到一丝嘲笑或者怜悯。 张小花那几个女生，倒是没再当面说什么难听话，但她们看我的眼神，那种带着点优越感的、似笑非笑的样子，比直接骂我还让人难受。小燕燕和冉小星变着法儿地安慰我，拉我一起玩，讲笑话逗我开心。我知道他们是好心，可心里的疙瘩，不是几句好话就能解开的。 屋漏偏逢连夜雨。这人要是倒霉起来，喝凉水都塞牙。体检的郁闷劲儿还没过去，又一桩让我恨不得钻地缝的倒霉事，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生了，而且是在……体育课上！ 这学期的体育老师换了。以前教我们的王可馨老师，怀孕休产假去了，换了个新来的男老师，叫孙涵。孙老师个子很高，得有一米八多，瘦瘦的，戴着副金丝边眼镜，皮肤白净，说话温温和和的，看起来斯斯文文，像个大学生，一点没有体育老师那种五大三粗的样子。他一来，就成了全校女生私下里议论的焦点。 “哇！新来的体育老师好帅啊！” “像电视里那个……那个谁！” “说话声音也好听！” “不知道他有没有对象……” 连小燕燕都偷偷跟我说：“平萍，孙老师真好看！比咱们班那些毛头小子强多了！” 我嘴上“嗯嗯”地应付着，心里却有点打怵。体育课是我最怕的课之一！跑不快，跳不高，协调性还差！以前王老师是女老师，心软，要求不那么严。这个新来的孙老师，看着斯文，谁知道严不严万一让我出丑怎么办 怕什么来什么。这天下午，就是体育课。秋老虎发威，太阳明晃晃地烤着，操场上的土都被晒得发烫，踩上去软绵绵的。集合哨响后，孙老师让我们先绕操场跑两圈热身。 我心里“咯噔”一下！跑步！我的死穴！尤其是……我低头看了看脚上这双鞋。 这是我去年“五四”汇演独唱时，咬牙买的那双白色帆布鞋。当时觉得可宝贝了，洗得干干净净，只有重要场合才舍得穿。可一年下来，这鞋早就不是当初的模样了。鞋帮洗得发毛，泛黄，鞋头也磨得起了毛边。最要命的是，鞋底！右边那只的鞋底前掌，不知道什么时候开胶了，裂开一道大口子，走路时“吧嗒吧嗒”响。我用妈妈纳鞋底的麻线粗糙地缝了几针，勉强糊弄着穿。心里盘算着，一定买双新的！可现在……唉！ “预备——跑！”孙老师吹响了哨子。 同学们像脱缰的野马（主要是男生），呼啦啦冲了出去。女生们也跟着跑起来。我硬着头皮，混在队伍中间，尽量用脚尖着地，减轻对鞋底的冲击，心里默默祈祷：鞋底啊鞋底，你可千万撑住！别在这么多人面前掉链子！特别是……别在孙老师面前！ 第一圈还好，虽然跑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但鞋底还算争气，只是“噗嗤噗嗤”地响，没彻底罢工。我稍微松了口气。 跑到第二圈，快到终点线的时候，我心想，再加把劲，冲刺一下！于是，我深吸一口气，憋足劲，加快了脚步！ 就在我右脚用力蹬地，准备发力冲刺的一刹那！ “刺啦——！” 一声清脆又刺耳的撕裂声，从我脚下传来！紧接着，我感觉右脚底下一轻，好像踩空了什么东西！身体瞬间失去平衡，一个踉跄，“噗通”一声，结结实实地摔了个嘴啃泥！下巴磕在滚烫的土操场上，火辣辣地疼！ 与此同时，一个白色的、扁扁的东西，从我脚上飞了出去，在空中划了道难看的弧线，“啪嗒”一下，掉在离我不远的地方。 是我的鞋底！右边那只帆布鞋的整个前掌鞋底，彻底脱落了！像张破布片，孤零零地躺在尘土里。而我脚上，只剩下一个张着大嘴、露出里面脏兮兮袜子的破鞋帮！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跑在前面的同学停了下来，后面的同学也刹住了车。整个操场，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聚焦在我那只光秃秃的、只剩下破鞋帮的脚上，聚焦在几步开外那片孤零零的、沾满尘土的破鞋底上！ 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了大概两三秒钟。 然后， “噗——哈哈哈——！” 不知道是谁先没忍住，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爆笑！ 就像点燃了炸药桶的引信！ “哈哈哈哈哈哈——！” 整个操场炸开了锅！震耳欲聋的哄笑声，像决堤的洪水，瞬间把我淹没！男生们笑得前仰后合，捶胸顿足，眼泪都飙出来了！女生们虽然捂着嘴，但肩膀抖得厉害，显然也在拼命忍笑！ “我的妈呀！鞋底跑掉了！” “哈哈哈哈！唐平萍你太有才了！” “这啥鞋啊纸糊的吧” “快看她的袜子！大脚趾都露出来了！哈哈哈！” “像只笨熊！摔了个大马趴！哈哈！” 各种难听的嘲笑声，像冰雹一样砸在我头上、脸上、身上！我趴在地上，下巴和膝盖疼得钻心，但更疼的是心里！脸上像被火烧一样，烫得能煎鸡蛋！耳朵里“嗡嗡”作响，全是刺耳的笑声。羞耻、难堪、委屈、愤怒……各种情绪像一团乱麻，死死缠住了我的心，勒得我喘不过气！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上来，视线一片模糊。 我真想原地消失！真想地上立刻裂开一条缝让我钻进去！永远不要再出来！ “安静！都安静！笑什么笑！”孙老师严厉的声音响起，带着怒气。他快步跑过来，蹲下身，担心地问：“唐平萍同学摔到哪里了严重吗” 他的声音很温和，带着关切。可此刻在我听来，却像另一种形式的怜悯，让我的羞耻感更加强烈！我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挣扎着想爬起来，可膝盖疼得用不上力。 “来，慢慢起来，我扶你。”孙老师伸出手，想拉我。 “别碰我！”我猛地甩开他的手，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尖利得自己都吓了一跳。我用尽全身力气，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也顾不上拍打身上的尘土，低着头，一瘸一拐地冲向几步外那片孤零零的鞋底，一把抓起来，紧紧攥在手里，像攥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然后，在全校师生（感觉全世界的人都在看我！）的目光注视下，我拖着那只掉了底、张着大嘴的破鞋，另一只脚穿着还算完整的左鞋，像个小丑一样，高一脚低一脚，狼狈不堪地、用最快的速度，逃离了这个让我丢尽脸面的操场！身后，那震天的哄笑声，像鞭子一样，追着我抽！ 我一路跑，眼泪一路狂流。风刮在脸上，生疼。膝盖和下巴也疼。但都比不上心里的疼！太丢人了！太丢人了！我唐平萍长这么大，从来没这么丢人过！还是在那么多同学面前！还是在……在新来的、那么好看的孙老师面前！ 我跑到教学楼后面一个没人的墙角，终于忍不住，蹲在地上，把脸埋在膝盖里，放声大哭起来！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为什么为什么倒霉的总是我长得矮胖被人笑，现在连鞋底都跟我过不去！我家是穷，是买不起新鞋，可我也要脸啊！我也是个姑娘啊！凭什么要受这种羞辱！ 哭了不知道多久，眼泪都快流干了，我才慢慢停下来。嗓子哭哑了，眼睛肿得像桃。我看着手里那片脏兮兮的破鞋底，心里又酸又苦。这学……还怎么上以后还怎么见人张小花她们，肯定要拿这事笑话我一辈子！ 我正蹲在墙角自怨自艾，身后传来小心翼翼的脚步声。 “平萍……平萍你没事吧”是小燕燕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担心。 我抬起头，看见小燕燕和冉小星站在我面前，两人都一脸焦急。小燕燕眼睛也红红的，显然是急的。冉小星手里拿着我的那只“完整”的左鞋。 “平萍，你别哭了……”小燕燕蹲下来，掏出块洗得发白的手绢，笨拙地给我擦眼泪，“马小军他们就是嘴贱！你别理他们！” “就是……摔一跤……没啥……”冉小星把鞋递给我，小声说，“我……我小时候也跑掉过鞋底……” 我知道他们是安慰我。可这种安慰，此刻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孙老师让我们来看看你……”小燕燕说，“他说让你去医务室看看伤，体育课……可以不用上了。” 我摇摇头，没说话。去医务室让更多人看我这副狼狈相吗 最后，我还是被小燕燕和冉小星连拉带拽，去了医务室。校医给我下巴和膝盖擦了紫药水，火辣辣的疼。膝盖磕青了一大块，肿了。 那天下午剩下的课，我根本不知道老师讲了什么。脑子里全是操场上那刺耳的笑声和同学们嘲讽的脸。放学铃一响，我第一个冲出教室，像逃难一样跑回了家。 五姑看我眼睛红肿，膝盖带伤，吓了一跳，连声问怎么回事。我支支吾吾，只说跑步不小心摔的。她将信将疑，也没多问，赶紧烧水给我擦洗。 晚上，我躺在炕上，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心里像压了块大石头。鞋底跑掉的事，肯定已经传遍全校了。明天的学，该怎么上同学们会怎么看我孙老师会怎么看我……还有，买新鞋的钱，从哪里来 成长的烦恼，一件接着一件，像寨子秋天没完没了的连阴雨，又冷又湿，让人看不到晴天。这初二的日子，真是……难过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