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江宁府暂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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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宁的冬日，寒意渐深，庭院中的老树早已凋尽了最后一片枯叶，嶙峋的枝桠直指灰白色的苍穹，平添几分萧瑟。然而，在这座深深庭院之内，一种与前些时日截然不同的、近乎诡异的宁静，却悄然笼罩下来。 自那夜世德堂家法森严、血溅尺规之后，往日里总透着几分喧嚣与浮躁的萧府，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按下了静音键。那些曾经围绕着嫡子萧景禹、奉承巴结、搬弄是非的声响，那些源自二房院落、隐隐针对西偏院的挑剔与刁难，几乎在一夜之间销声匿迹。 锦瑟院内，往日丝竹管弦、笑语喧哗早已不复听闻。院门终日紧闭，罕有人出入，即便有仆役匆匆进出，也是屏息凝神，脚步放得极轻，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院内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草苦涩气味，混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与沉寂。萧景禹趴在铺了厚厚软褥的榻上，背后伤势沉重，稍一挪动便痛彻心扉，更兼颜面扫地，羞愤交加，终日里或昏沉嗜睡，或睁着一双怨毒的眼盯着帐顶发呆，偶尔发出几声压抑的、野兽般的低嘶。伺候的丫鬟婆子无不提心吊胆，小心翼翼，唯恐触怒这位性情愈发阴鸷暴躁的主子。 而与锦瑟院一墙之隔的另一处精致院落，亦是门户深锁。萧柳氏被夺了中馈之权，禁足于此，往日里前呼后拥、打理家族事务的风光不再。院内冷清寂寥，唯有心腹老妈子偶尔低声劝慰。她时常独坐窗前，望着窗外凋零的景致，脸色灰败，眼神中交织着不甘、怨恨与一丝挥之不去的恐惧。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多年的经营、儿子的前程，竟会因针对一个庶子而险些毁于一旦，更招致夫君如此雷霆震怒，丝毫不顾念夫妻情分与娘家颜面。如今权势尽失，行动受限，往日巴结逢迎之人纷纷避之不及，可谓尝尽了世态炎凉。 府中仆役下人皆是眉眼通透之辈，眼见嫡系一房骤然失势，主母被禁，少爷受刑卧床，而一向低调的西偏院那位“珩哥儿”虽未得明面青睐，却能让家主为此大动干戈、整顿家风，其中意味，不言自明。于是，往日里那些或明或暗的怠慢、那些故意拖延的份例、那些夹枪带棒的闲话，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送往西偏院的用度变得及时而充足，仆役们路遇萧景珩时，无不垂手躬身，态度恭谨异常，甚至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讨好。府中气氛，竟呈现出一种暴风雨过后、近乎刻板的平静与秩序。 在这片突如其来的宁静之中，西偏院仿佛成了一处被无形屏障保护起来的孤岛。 萧景珩的生活，似乎也终于回归了一种久违的、纯粹的简单与专注。 每日清晨，天色未明，他便已起身。院中积雪未融，寒气凛冽，他却浑然不觉，于书房窗前静坐，就着跳动的灯火，或是研读诗书经义，或是揣摩前人文章。经历了此前种种风波，他心志愈发沉静凝练。那些圣贤道理，此刻读来，仿佛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不再是纸上空谈，而是与自身际遇隐隐印证。时而掩卷沉思，眸光清澈而深邃，窗外枯枝的剪影落在他清瘦的侧脸上，平添几分坚毅之色。 早课过后，他便会信步前往后巷的“景珩商行”。如今铺面虽依旧不算阔大，却因“凌云志”酒声名远播，加之此前文会扬名，生意较往日兴隆了许多。掌柜陈启见他来了，总是满脸笑意地迎上来，详细禀报近日营生状况，哪些货物走俏，哪些账目需核，又有哪些主顾慕名而来。 萧景珩处理这些事务时，有条不紊，沉静从容。他并不过多干预日常经营，却对酿酒工坊的每一道工序、每一项开支都了若指掌。时而亲至后院工坊，查看新一批“凌云志”的发酵情况，与老工匠低声交谈几句，或是拈起一点酒曲细闻，神情专注。那双原本执笔握书的手，在触及这些实务时，并无丝毫违和，反有一种脚踏实地的沉稳力量。 午后阳光稍暖时，他偶尔会应邀外出。有时是去翰渊阁借阅典籍，与那里相熟的老书办讨论几句版本优劣；有时则是应几位府学同窗或文会上结识的士子之邀，前往城中清雅的茶舍小聚。席间众人谈诗论文，探讨时局，偶尔也会问及他酿酒之事，言语间多了几分真诚的敬佩与好奇，再无往日若有若无的轻视。他大多静听，偶尔发言，却总能切中肯綮，令人刮目相看。 当然，那位化名“梁清”的梁婉清，依旧是他这短暂安宁时光里一抹亮色。她时常来访，有时带来新得的诗集与他共赏，有时只是闲坐对弈，品评他新酿的酒液。两人之间似乎有一种无言的默契，对不久前那场惊心动魄的风波皆不多言，只沉浸在诗文与学识的交流中。然而，萧景珩能敏锐地感觉到，这位“梁兄”看待自己的目光中，欣赏之意愈浓，有时甚至会流露出一丝极难察觉的、超乎寻常友谊的关切。他心中虽有疑惑，却也珍惜这份难得的知交之情，并不深究。 夜幕降临，西偏院书房的灯火总是亮至夜深。萧景珩或是伏案疾书，将白日所思所悟落于纸上；或是对灯苦读，为来年的科考潜心准备。他知道，这份来之不易的安宁并非永恒，萧景禹母子的怨恨不会轻易消散，外间的风雨或许只是暂歇。唯有握在手中的学识与实力，才是应对未来一切变数的根本。 府内暂宁，于他而言，并非沉溺安逸，而是宝贵的积蓄与沉淀。他像一株历经风雪的翠竹，于寂静中悄然扎下更深的根系，默默积攒着破土而出的力量。 然而，这份宁静之下，并非全无波澜。 偶有深夜，他独坐灯下，窗外万籁俱寂之时，那日自“梁清”处听闻真相时的滔天怒焰，以及冲入锦瑟院当众痛斥萧景禹的决绝疯狂，仍会清晰地浮现于脑海。那股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愤怒与恨意，至今想起，仍令他心惊。他从不知自己体内竟潜藏着如此暴烈的一面。 同时，父亲萧湛那日的雷霆手段，以及事后并未对他多做解释、却悄然抹平了一切府外风波的态度，也让他心中滋味复杂。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却也有更深的疏离与审视。 而府衙对匪徒案的迅速了结，将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轻描淡写定性为普通劫案，更是让他清晰地认知到，在这世道之中，所谓真相与公道，在权势与利益面前，往往脆弱不堪。 这些思绪，如同水底暗流，在他平静的表象之下默默涌动，催使他更加努力地读书、做事，将所有的心神与精力都投入到学业与事业的拓展之中。 他隐隐感觉到，这短暂的安宁，或许正是暴风雨再次来临前的最后间歇。而他必须在这段宝贵的时间里，让自己变得更加强大，方能应对未来那未知的、或许更加猛烈的惊涛骇浪。 萧府高墙之内，表面风波暂息，各方势力似乎都进入了某种微妙的蛰伏与观望状态。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那被强行压制下去的恩怨与矛盾，并未真正消失，它们只是潜入了更深的水底，等待着下一个涌动的时机。 而对于萧景珩而言，这段时光，是馈赠，亦是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