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命如烛将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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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明蕙睁开眼睛时,屋里的灯已经暗了。她躺在谢珩的怀里,手搁在膝上,帕子被血浸透,变得僵硬。呼吸很轻。 谢珩低头看着她。他没动,也不让她动。 “话还没说完。”他低声说。 她眨了眨眼,喉咙发干。想坐起来,刚一用力,胸口便闷得难受。她咬住唇,慢慢撑着椅子起身,靠在椅背喘息。 皇上坐在上方,一言不发,只静静盯着她。 她从袖中取出一个蓝色小布包,手抖得厉害。解开绳结时,药粉几乎洒出。接着拿出一本薄册子,灰褐色封面,边角磨损,显然翻过许多遍。 她伸手,将册子递出。 “烧了吧,”她说,“或者用它换十年太平。” 无人上前接。 她又道:“北狄的粮道、军械去向、边境安插的人……全在里面。账本第三页夹着一张地图,标的是他们准备动手的地方。” 皇上终于起身,走下台阶。接过册子翻开一页,手指停在一排字上。 “这东西,你从哪儿来的” 她没答。闭了闭眼,再睁时目光有些恍惚。看见自己的手仍在颤抖,指尖沾着干涸的血迹,在裙面上蹭出一道红痕。 “我不记得了。”她说,“很久以前就开始记了。每晚写一点,藏在不同地方。后来……一点点拼起来的。” 皇上合上册子,抱在胸前。“你为何现在交出来” 她轻轻吸了口气。“因为我快不行了。” 这话她说得平静,仿佛在讲别人的事。 谢珩的手紧紧攥住椅扶手。 她转头看他,嘴角微动,似想笑。“三天后,我就要死了。这次看得清楚,不是模糊的影子,也不是闪乱的画面——就是三天后的天亮前。” 屋里骤然安静。 皇上站在原地,未动。 她抬手,抚了抚鬓边那朵玉兰。花瓣已枯,一碰即落。她没去接,任其坠地。 “我不想死在宫里,也不想死在谢府。带我去慈恩寺吧。我想看看藏经阁。” 谢珩猛地抬头。“你现在这样,怎么去” “我能走。”她说,“只要别让我躺着就好。” 说完便要站起,腿一软,身子歪斜。谢珩立刻扶住她胳膊。 “别硬撑。” “这不是撑。”她望着他,“这是我最后想做的事。五年前,你在那儿打翻过一盏灯,蜡油流到书桌上,到现在应该还在吧我想去看看。” 谢珩沉默。 她倚着他的手臂,缓缓站直。“你不信我说的话” “我信。”他说,“可你现在连站都站不稳。” “我知道。”她点头,“但我脑子是清醒的,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清醒。只是身体跟不上了。” 她松开他的手,独自站着,没有倒下。 “走吧。”她说,“现在就走。” 谢珩看向皇上。皇上抱着册子,微微颔首。 两名侍卫上前欲扶,她摇头拒绝。一步一步往外走,步子慢,却步步踏实。谢珩随行身旁,一手虚护着她。 走出大殿,风迎面吹来。她顿了一下,抬手扶住门框。袖子滑落,露出手腕内侧一道旧疤,色浅而白,像是多年前留下。 她未看,也未解释。 院中石阶由青砖铺就,夜里湿滑。她走得吃力,中途停下两次喘气。谢珩几次想抱她,都被她摇头拦下。 马车停在宫门外。帘子掀开,春桃不在车内,只有干净坐垫与一条毛毯。 她扶着车沿,自己踏上踏板。上去时脚下一滑,谢珩立刻托住她的腰。坐定后,她靠在角落,闭上双眼。 谢珩坐在对面。 车轮转动,车厢轻晃。 她睁开眼望向窗外。宫墙在夜色中后退,灯笼的光一格格掠过。 “你还记得那天吗”她忽然问。 “哪天” “我们第一次在藏经阁见面。你穿月白色袍子,袖口绣银线。我正在抄《六韬》,你站在我背后看了很久。” 谢珩点头。“我记得。后来你说,兵法不能只背,得算。你拿了一堆算珠,在桌上排了一下午。” 她笑了笑。“那天你走时,打翻了烛台。蜡油滴在书页上,你急得直说要赔。” “我说了,要赔你一本新的。” “你没赔。”她轻声道,“五年了,也没赔。” 他看着她。“我现在就赔。” 她没说话,从袖中取出那块染血的帕子。展开看了看,花纹早已模糊,只剩几道凌乱的红印。 她试着咬破指尖,往帕子上滴血。血落下,未能成形。再试一次,依旧不成。 她将帕子按在额上,闭眼努力回想。脑中闪过一些画面:石桌、残碑、花园……却什么都抓不住。 她放下手,帕子滑落膝头。 “不行了。”她说,“最后一次预知,只能看清自己何时死去。之后……什么都没有了。” 谢珩接过帕子,叠好收进怀中。 “到了慈恩寺,你先休息。”他说,“别的事,以后再说。” 她点头,头靠在车厢壁上。 马车穿街过巷,远处传来更鼓声,响了两下。 她忽然睁眼。“谢珩。” “我在。” “如果我没挺过去……别把我送回薛家。” “不会的。” “答应我。” 他看着她。“我答应你。” 她松了口气,重新闭眼。 车子继续前行。夜风吹起帘子,拂动她耳边一缕碎发。她呼吸渐缓,手指垂在身侧,微微蜷曲。 谢珩脱下外袍,轻轻盖在她身上。 她没睁眼,嘴唇微动。 “快到了吗” “快了。” “我想下车走一段。” “好。” 马车缓缓停下。谢珩先下车,转身扶她。她踩着踏板下来,落地时踉跄一下,扶住了他的手臂。 慈恩寺山门在前方百余步远。两盏灯笼挂在门侧,火光微弱。 她往前走,脚步比先前稳了些。谢珩陪在身边,两人一前一后踏上石阶。 第一级,第二级……她默默数着。 走到第十级时,她停下。 “我记得。”她说,“那天你穿的就是这双靴子。黑色的,鞋尖略翘。你上来时,踢到了一块松动的砖。” 谢珩低头看自己的靴子。“我还记得你抄的那本书,最后一页写了四个字——‘命不由天’。” 她抬头看他。“现在我还是这么想。” 她继续往上走。风大了些,吹得裙摆贴在腿上。她一手扶着栏杆,指节泛白。 离山门还有二十步。 她突然站住。 “我有点冷。” 谢珩立刻靠近,将她往自己这边带了带。 “再撑一会儿。”他说,“进了寺就有暖炉。” 她嗯了一声,没动。 几片枯叶自树梢飘落,落在她肩头。她抬手拂去,指尖触到鬓边,那朵玉兰只剩半片花瓣。 她伸手摘下,握在掌心。 “我们回家。”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