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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喉洞深处,亘古不变的青石泛着幽光。 当第一缕的熹微晨光,挣扎着穿透厚重的藤蔓帘幕,在潮湿的石地上投下斑驳摇曳的斑块时,贺兰雪已在静候。 她换了身干净的素色窄袖劲装,不施粉黛,乌发利落地用一根墨玉簪绾起,少了份惯常的妖娆艳丽,多了份沉静如渊的气度。 只有那双凝视着山洞入口的眼眸,依旧锐利如鹰。 阿篱在贺兰雪指定的位置盘膝坐下。青石冰冷坚硬,寒意透过靛蓝的粗布衣料直往肌骨里钻。 她阖上眼,深深吸气,肺腑间充盈着洞窟特有的、带着尘埃气的微凉。 “宁心守意,”贺兰雪清冷的声音在空旷的石洞中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凝霜篇’第一要诀:引气归虚,感召阴寒入体,汇于任督要冲。记清了,筋脉如初生的嫩芽,非铁石所炼,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的冰狱。” 她的声音顿了顿,目光如实质般落在阿篱苍白却沉静的小脸上:“现在就开始。” 贺兰雪直接一指虚点阿篱背心“至阳穴”,一股阴冷的真气如同冰冷的导火索,瞬间侵入了阿篱的气脉! “嗡——”阿篱只觉整个世界骤然冰封! 贺兰雪的真气虽引而不发,却像一个冰冷的号令,瞬间引爆了石洞内、山腹深处那些原本沉睡的、无处不在的至阴地气! 无形的寒气如同嗅到血腥的狼群,疯狂地、争先恐后地从四面八方汹涌而至,顺着她周身毛孔、穴窍,如同亿万根冰冷的钢针,狠狠地扎进她的四肢百骸! 那感觉,仿佛瞬间坠入了极北之海的冰盖之下。 “呃……”一声细微的闷哼从阿篱唇齿间逸出。 她浑身剧颤,靛蓝布衣下清瘦单薄的身体瞬间绷紧如弓弦,牙关咯咯作响。睫毛和发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结出细密的白霜。 原本温热的脸颊迅速失去所有血色,变得如同千年玄冰般青白。 痛!比五毒窟毒虫噬咬更加纯粹、更加深入骨髓的寒冷痛楚! 那些寒气似乎拥有了生命,在筋脉中化作无数条阴毒的冰蛇,贪婪地撕咬着、冻结着她脆弱的气脉,狂暴地冲向气海丹田! 贺兰雪冷眼旁观,目光紧紧锁住阿篱脸上每一丝细微的抽搐。 此功入门之险,百不存一!这苗疆丫头那颗看似温软的心,究竟能禁住几分这般酷刑般的淬炼 寒意攻城略地,直逼心脉!阿篱只觉神魂都被冻结,意识在模糊的边缘摇摇欲坠。 剧烈的痛苦如同深海的海草,纠缠拖拽着她向无边的寒渊坠落。 就在此时,丹田深处,那片被阴寒风暴肆虐的气海中,一点微弱的、柔韧的暖意,顽强地燃起。 那是净玄师太所授的“拈花禅功”根基。 纵使被贺兰雪玄阴真气的引线激发了如此狂暴的阴寒侵蚀,这源自佛门禅定心法的暖意,并未熄灭,反而如同风暴中的一盏孤灯,虽摇曳欲熄,光芒却始终定定地守护着她神识核心的一点澄明。 心诀如同清泉,无声淌过混乱的意识:“不惊、不怖、不畏……心光如豆,守于方寸……诸法空相,一切寒热皆是尘……” 她不再去“关注”那些撕咬筋脉的冰蛇,不去“对抗”彻骨的严寒,只是将心神全部沉入那一点不灭的心灯之中。 奇妙的变化悄然发生。 疯狂涌入的寒气依旧锐利如冰针,然而阿篱的精神却仿佛抽离到了寒冰之外。 剧烈的痛苦依旧存在,却不再能撼动她如古井深潭般的心神。 她能清晰地“看”到寒气在经脉中的走向,它们的狂暴似乎都在她的心镜之中映照出来,纤毫毕露,却已无法再搅乱她的方寸。 引气、导流、归窍……贺兰雪传入她体内的那一道属于玄阴神功的行功路线,此刻在这片奇异的、由“拈花禅心”守护的“定境”下,变得无比清晰。 时间在风喉洞中仿佛失去了意义。 油灯静静燃烧,火光将两个女子的剪影投射在布满岁月刻痕的石壁上。 一个沉凝静立如霜雪寒松,一个盘坐垂眸如石雕玉塑,唯有后者周身散发的、越来越浓郁、连空气都仿佛要凝结的寒气,证明着时间的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个时辰,或许是数个时辰。盘膝端坐的阿篱,周身的寒气非但没有失控的迹象,反而以一种稳定、甚至是……沉静的韵律缓缓流转、凝聚。 那层覆盖在她肌肤表面的白霜不再剧烈抖动,反而凝结得更加均匀、内蕴。 她的呼吸也变得绵长无比,每一次吸气的瞬间,洞内无形的寒意便如乳燕归巢般被牵引汇聚;每一次悠长的呼出,都带出一缕凝成实质的冰冷白汽,在她面前三尺处缓缓消散。 贺兰雪眼底的审视和戒备,渐渐被一种难以置信的惊疑所取代。 怎么可能! 这丫头竟似完全无视了玄阴寒气蚀骨焚心的痛苦! 这第一重“凝霜引脉”,她当年初练,每一寸肌肤都像被无数冰锥反复凿刺,更似有万把钢锉刮过骨髓! 筋脉抽搐、神魂欲裂、每一息都煎熬如千年! 她记得自己是如何咬破嘴唇,血混着冷汗滴落石阶;记得真气走岔时那股直冲百会的剧痛,几乎想一头撞死在石壁上! 可眼前这丫头……贺兰雪心头第一次掀起惊涛骇浪,那绝非刻意装出的平静,而是一种近乎“空”的状态。 洞中无风,阿篱睫毛上细密的冰晶竟似被一股无形的暖意托着,并非沉重覆盖,反倒生出一种奇异的“清冽轻盈”,如同深谷初雪,自有其天然洁净的秩序。 那寒气在她体内奔突,却仿佛并非摧残筋脉的洪水猛兽,而是驯顺的溪流,正依着玄奥轨迹汇入她丹田那片奇异的“冰海”。 一缕微弱却无比坚韧的暖流,如地底涌出的温泉水脉,悄然护持着阿篱最核心的一点灵台清明。 是拈花禅功! 这苗疆的孤玉,竟将这佛门守心之法定为基础,以禅心的“静照”为光,以自身筋脉作舟,正稳稳航行于玄阴刺骨寒川之上! 那份痛苦依旧真切存在,却成了隔岸观火的景象,痛苦而不乱其心! 此等以静制动,以“不争”化解万仞冰锋的心境与根骨契合……简直……简直是上天送到她面前的璞玉! 一种近乎颤栗的惊悸爬上贺兰雪的背脊,混杂着难言的灼热与一丝极淡、连她自己都未深察的嫉妒。 她猛地深吸一口气,冰凉气息灌入肺腑,压下狂澜。 洞壁上垂下的幽蓝冰棱,在她眼中仿佛化作了一柄柄悬顶寒刃,每一滴融化的冰水都敲打在心上最隐秘的角落——那口装着无数扭曲尸骨和永不愈合创伤的枯井。 阿篱的睫毛如蝶翼般极其细微地颤动了一下,像是被洞顶坠落的一滴冰水触碰。 周身弥散的森寒白雾,刹那间像是被无形之力牵引、搅动,如同流云舒卷! 无数细微得几乎肉眼难辨的霜气微粒,不再胡乱激飞,而是在她身前,如被驯服的灵蛇,环绕着某种玄妙的轨迹缓缓旋流,无声无息,形成一道清冽的、流动的“霜环”。 那是心、意、气、骨与这玄阴之力臻至某种奇异共鸣的征兆!非天赋卓绝、灵台澄净如洗者,千锤百炼亦难觅此境! 贺兰雪感觉自己的呼吸好像倏然停滞! 那微尘般晶莹的霜气,在灯影下折射出碎冰般的微光,无声映在她幽深的眼底。震惊如同山巅投入深渊的石块,骤然没入她死水般的心湖底。 这丫头……修炼“凝霜篇”竟能引动霜气成环! 此等异象,非但远超她当年初次引气之态,恐怕连玄冰教开派祖师留下的密卷中,也仅有寥寥数语提及的飘渺传说! 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在她心中炸响——天纵奇才!百年难遇! 油灯忽地“噼啪”爆出一个灯花,微弱的光影在阿篱额角跳动。 一滴汗水终于承受不住那份沉凝内敛的压力,无声地从她垂落的睫梢滑落,划过冻得微微泛青的腮颊。 那汗滴未及落地,便被周身环绕的低温寒气冻结在半空,凝成一颗极小、极剔透的冰珠,“嗒”地一声轻响,坠落在冰冷的青石地面上。 细微碎玉之声,在这万籁俱寂的山腹深处,却清晰得如同心弦崩断的裂响,震得贺兰雪指尖微微一颤。 阿篱长长吁出一口气息,气息悠长,竟带动了石室中静止的气流一阵微小鼓荡。紧闭的双眸缓缓睁开。 刹那间,贺兰雪仿佛看到寒潭深处闪过一点冰玉般的精芒! 那眸子,比以往更加澄澈,更加深邃,却又似乎染上了一丝属于极寒之地的、清冽剔透的特质,如同冰川反射的阳光,纯净却冰冷。 “姐姐,”阿篱站起身,动作间竟有着一种行云流水般的轻盈与稳定,气息平顺得不可思议,声音依旧清澈,却多了一丝无法言喻的冰泉般的质感, “引气归虚,寒气走手太阴肺经、足少阴肾经……过玄关,入气海……可是如此” 她轻轻活动了一下手指,一缕细微的白色寒雾自指尖缭绕升起。 她低头看着指尖缠绕的寒气,眼中没有丝毫恐惧或得意,只有一种好奇的探究,仿佛在尝试一种新学的技艺。 贺兰雪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她面上不动声色,眼神却锐利如针,死死盯住阿篱,仿佛要将她内外看透。 风喉洞内,时光仿佛被冻结在青石与冰棱之间。七日七夜,油灯燃尽又添,灯芯爆裂的微响是唯一的更漏。 阿篱盘坐于青石蒲团,靛蓝布衣凝着薄霜,眉睫皆白。 周身寒气不再如初时狂暴肆虐,反似驯服的银蛇,随她绵长吐纳流转不息。 每一次呼吸,洞顶垂悬的冰棱便悄然增长一分,幽蓝冷光映着她沉静的侧脸。 贺兰雪倚在石桌旁,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那柄小巧银剪的冰凉锋刃。她目光如鹰隼,须臾不离阿篱周身气机流转。 七日煎熬,她亲眼看着这苗疆少女如何从冰封颤抖,到气息渐稳,直至此刻——那环绕阿篱身周的无形寒气,竟隐隐勾勒出一圈流动的、清冽的霜环! 此乃“凝霜篇”大成的异象!纵是她当年,亦是在贾千山近乎酷刑的逼迫下,耗费月余方得此境! “呼——”一声悠长吐纳,如冰河解冻。 阿篱缓缓睁眼,眸中澄澈依旧,深处却似沉淀了万载寒冰的凛冽清光。 她指尖微抬,一缕凝若实质的白色寒气自指端袅袅升起,盘旋不散。 “姐姐,”她声音带着一丝冰雪初融的微哑,却平稳如常, “寒气过手太阴,如寒溪入涧,遇‘列缺’穴则湍急,需以意导之,缓行如春冰初泮;至‘尺泽’,则渊深静流,当顺势沉潜,引其归海……” 她娓娓道来,将七日来引气归虚、凝霜走脉的细微关窍,连同其间寒气冲击筋脉时那蚀骨锥心的痛楚,以及如何以禅心定念、化戾气为涓流的体悟,毫无保留地细细剖析。 言语间不见丝毫骄矜,唯有对武学本身的专注与诚敬。 贺兰雪听得心头剧震。 阿篱所述,非但精准契合玄阴神功心法精义,更隐隐点破了她当年强练时几处险些走火入魔的凶险关隘!这丫头……竟似天生为此功而生! “够了!”贺兰雪猛地打断,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她霍然起身,绯红裙裾在幽暗中划过一道冷艳的弧光,几步逼近阿篱,居高临下,目光如冰锥刺入那双清澈眼眸深处: “说得头头是道!你可知这玄阴真气如跗骨之蛆,练得越深,寒毒反噬便越烈终有一日,五脏六腑皆被冻成冰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便是你想要的‘力量’” 她语带讥诮,心底却翻涌着难言的焦躁。 这丫头越是纯净坚韧,越让她想起当年那个在玄冰密室中,被贾千山用同样功法折磨得形销骨立的自己。 阿篱并未退缩,仰起脸,迎上她锐利如刀的目光。洞顶冰棱幽光在她眸底跳跃,映出一片坦荡的温柔: “姐姐所授神功,锋芒无匹,确为斩奸除恶之利器。然利器亦伤主,寒毒蚀体之苦,阿篱这七日……已深有体会。” 她微微一顿,指尖那缕寒气悄然散去,目光转向石壁上那盏摇曳的油灯,昏黄光晕柔和了她清冷的轮廓: “净玄师太授我‘拈花禅功’时曾言,佛门有‘金刚怒目’,亦有‘菩萨低眉’。怒目降魔,需金刚不坏之躯;低眉慈悲,需心灯不灭之性。” 她收回目光,重新看向贺兰雪,眼神澄澈而坚定,带着一种近乎圣洁的悲悯: “姐姐传我降魔之刃,阿篱无以为报。愿将这‘拈花禅功’心法,回赠于姐姐。” 洞内骤然死寂。油灯“噼啪”一声,爆出一粒的灯花。 贺兰雪心头骤然一颤! 拈花禅功那佛门守心定念之法 她看着阿篱伸出的手——那手指纤细,掌心向上,毫无防备,仿佛托着的不是足以令江湖疯狂的佛门秘传,而只是一捧清泉。 “你……”贺兰雪喉头滚动,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你要将这保命固元的禅功……传给我一个双手沾满血腥、练就一身阴毒功夫的妖女” 她语气尖锐,带着自嘲与深深的怀疑,目光死死锁住阿篱,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一丝虚伪或算计。 阿篱轻轻摇头,靛蓝头巾下的小脸在幽光中显得格外沉静:“禅功非宝,不过是一盏心灯。灯在,则寒潭映月,冰亦生辉;灯灭,则烈火焚城,金亦成灰。” 她声音轻柔,却字字清晰,如同山涧清泉滴落寒潭, “姐姐心中亦有灯,只是……被寒冰遮住了光。阿篱愿做那凿冰之人,分一盏心火予姐姐。不为消弭姐姐的锋芒,只为……护姐姐持刃之手,少受几分寒毒噬心之苦。” 她的话语,如同投入贺兰雪心湖冰面的石子。 那冰层之下,被尘封多年的柔软与痛楚,似乎被这纯粹无垢的暖意悄然触动。 贺兰雪背在身后的手,指节捏得发白。她想起自己每逢月半的子夜,玄阴真气反噬时那彻骨的冰寒与脏腑欲裂的痛楚,想起那些被仇恨冻僵的、无法安眠的长夜…… 洞内唯有油灯将熄未熄的微弱光晕,在两人之间投下摇曳的影。 藤蔓缝隙透入的天光又亮了一分,几缕微尘在光柱中无声浮沉。 贺兰雪久久凝视着阿篱伸出的手,那掌心空无一物,却仿佛托着足以融化万载玄冰的暖阳。 她眼底翻涌着惊涛骇浪——怀疑、挣扎、一丝极淡的渴望,最终都归于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 她没有去碰那只手,只是缓缓转过身,面向藤蔓缝隙外那片逐渐明亮的微光,只留给阿篱一个挺直却孤峭的背影。 许久,一声极轻、仿佛叹息般的话语,才飘散在清冷的空气中:“……明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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