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胶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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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原的天，像一块被脏水浸过的灰布，沉甸甸地压在城头。影山秀一，这位来自东京参谋本部的“钦差”，就在这样的天气里，抵达了太原。 他没有乘坐专列，只带了一名副官，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第一军司令部门口，像一个从地府里冒出来的幽灵。 筱冢义男站在台阶上迎接，身后是第一军的主要军官。影山秀一没有与任何人握手，他那双藏在金边眼镜后的三角眼，像手术刀一样，在每个人的脸上一一划过。 “筱冢君，看来山西的风水，不太养人啊。”影山秀一开口，声音不大，却让在场的所有人后背一凉。 筱冢义男的脸颊抽动了一下。“影山将军一路辛苦。前线战事胶着，将士们难免憔悴。” “是吗”影山秀一的目光，最后落在了站在筱冢义男身侧的樱羽宫道康身上，“我倒是觉得，殿下风采依旧，似乎并未受到什么影响。” 道康微微躬身，姿态无可挑剔，语气却带着一丝皇室成员特有的疏离：“战场是军人的归宿。能见证帝国的勇士为国尽忠，是我的荣幸，何谈影响。” “为国尽忠”影山秀一玩味地重复着这四个字，目光在道康和筱冢义男之间移动，“我收到的报告，版本可不止一个。我很想知道，哪一个版本，才是筱冢君想让我带回东京的。” 赤裸裸的质问，像一记耳光，抽在第一军所有高层的脸上。 筱冢义男的心沉到了谷底。他正要开口解释，道康却先一步笑了。 “将军远道而来，想必对晋西北的‘风土人情’很感兴趣。我恰好为将军准备了一份薄礼，或许可以解答将军的一些疑惑。” 赵家峪，独立团团部。 李云龙、丁伟、孔捷三人，正围着一张新的纸条，抓耳挠腮。 “‘贵客欲观战利品，望好生擦拭’。他娘的，这‘演员’同志说话怎么一句比一句绕”李云龙把纸条拍在桌上，“战利品咱缴获的东西多了去了，他要看哪个三八大盖还是歪把子” “老李，你这脑子是榆木疙瘩做的”丁伟一针见血，“咱手里现在最值钱的战利品是哪个” 李云龙和孔捷对视一眼，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院子角落。 在那里，桐谷大狼正把最后一口行军锅的锅底，刷得锃光瓦亮，光可鉴人。 “我操，你是说，东京来的贵客，要看他”李云龙的眼睛亮了。 “八九不离十。”丁伟分析道，“‘好生擦拭’，这就有讲究了。怎么个擦拭法” 孔捷摸着下巴：“总不能真拿个刷子给他刷刷吧” 李云龙一拍大腿，有了主意。“和尚！” “到！”魏大勇从门外闪了进来。 “去，烧锅热水，带咱这位日本长工去洗个澡，从头到脚，给老子搓干净了！再找一身干净的鬼子军装给他换上！”李云龙嘿嘿一笑，“贵客要看战利品，咱总不能拿个泥猴子出去见人吧得让他看看，咱这战利品，品相有多好！” 半个时辰后，在独立团简陋的澡堂子里，传出了桐谷大狼压抑着羞愤的怒吼和魏大勇满不在乎的吆喝。 “别动！你小子后背上全是泥，老子给你搓搓！” “八嘎！我自己来！” “嘿，还挺讲究！你他娘的现在是咱的俘虏，让你干啥就干啥！再嚷嚷，老子拿搓澡巾把你嘴堵上！” 丁伟看着这鸡飞狗跳的一幕，叼着草根，意味深长地笑了。他觉得，跟李云龙比起来，那个只闻其名的“演员”，在折磨人精神这方面，恐怕也是个祖宗。 太原，第一军司令部，一间临时改造成的放映室里。 影山秀一坐在正中央的沙发上，没有碰面前的红茶。 “殿下，我的时间很宝贵。如果你的礼物，只是几件从战场上捡回来的破烂，我想我就不必浪费时间了。” 道康没有理会他的催促，只是对身后的悠真打了个手势。 悠真将一部缴获的日制手摇摄影机，和一个铁皮片盒，恭敬地放在了影山秀一面前的茶几上。 “将军，这份礼物，确实是从战场上‘捡’回来的。”道康的语气不疾不徐，“几天前，我军一支巡逻队在赵家峪外围，歼灭了一小股八路军的侦察兵。从其中一名像是宣传干事的尸体上，发现了这个。” 影山秀一的眉毛挑了一下。 道康继续说：“我们猜测，八路军或许是想记录下他们伏击派遣队的‘光辉战果’，用来宣传。只可惜，他们的摄影师，没能活着把胶片带回去。” 影山秀一的目光，终于从道康的脸上，移到了那个铁皮片盒上。他明白道康的意思了。 “放。”他只说了一个字。 放映室的灯光暗了下来，手摇放映机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一道光束投在白色的幕布上。 画面开始晃动，是黑白的，颗粒感很重。 镜头里，是赵家峪东侧的乱石坡。画面摇晃得非常厉害，显然拍摄者正处在剧烈的运动中。突然，无数火舌从那些“石头”后面喷涌而出，重机枪的咆哮声即便隔着无声的胶片，也仿佛能震动耳膜。 影…影山秀一的身体微微前倾。 画面切换，能看到穿着日军作战服的士兵在弹雨中倒下，血肉横飞。镜头捕捉到了一张张年轻士兵在死亡瞬间惊恐或扭曲的脸。这不是演戏，这是真实的屠杀。 影山秀一的指节，无声地收紧。 突然，镜头对准了一个在乱石中指挥反击的日军军官。他身形矫健，在枪林弹雨中穿梭，不断用手势命令残存的士兵寻找掩体。因为烟雾和距离，他的脸很模糊，但那身指挥官的军服，和那种悍不畏死的气势，清晰可辨。 正是桐谷大狼！ 胶片上的桐谷大狼，带领着最后的十几名队员，退到一处被三面火力夹击的绝地。能看到他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而他依旧在用一支步枪还击。 最后，他扔掉了打空子弹的步枪，面对着潮水般涌上来的八路军士兵，缓缓地，从腰间拔出了一样东西。 一颗手雷。 镜头给了一个特写。他拔掉了保险销，没有扔出去，而是紧紧地抱在了自己胸前。他抬起头，似乎是朝着镜头的方向，露出一个轻蔑而疯狂的笑容。 下一秒，整个屏幕被一片刺眼的白光吞噬。 胶片结束了，放映机依旧在空转，发出单调的“咔哒”声。 放映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筱冢义男额头上全是冷汗。他知道这是假的，可这该死的真实感，让他自己都快要信了。 影山秀一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石像。 这份“来自敌人”的影像资料，以一种无可辩驳的姿态，将“桐谷大狼率部血战，最终与敌同归于尽”的官方通告，变成了铁证。 桐谷健二的密报里那个“被俘”的兄长，在这份铁证面前，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一个幸存者的口述，如何能与敌人自己拍摄的影像相抗衡 许久，影山秀一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 “愚蠢的土八路，想记录自己的功绩，却为帝国的英雄，留下了一座永恒的纪念碑。” 他站起身，没有再看任何人，径直向门口走去。在与道康擦肩而过时，他停下脚步，侧过头，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殿下，您很会讲故事。但是，一个好的剧评人，不仅会看戏，还会……拆戏台。”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放映室。 道康看着他的背影，脸上那份恰到好处的哀伤和肃穆，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如同在解剖台前打量标本的平静。 他知道，影山秀一没有信。 不，应该说，他信了胶片的内容，但他绝不信这胶片的来历。 这出戏，还远没有到落幕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