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夜晤与毒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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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工的哨音像是赦令，却带不来丝毫轻松。工人们拖着灌铅般的双腿，如同行尸走肉般从黑暗的矿洞深处挪出来。每个人从头到脚都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黑灰，只有眼白和偶尔咳嗽时露出的牙齿显露出一点白色。沉默取代了清晨的麻木，多了几分劫后余生的死寂。 楚青天搀扶着腿脚似乎更不利索的哑巴，随着人流移动。哑巴的身体沉重，大部分重量都压在他身上，呼吸粗重而带着痰音。刚才的塌方和惊吓，显然让这个沉默的汉子耗尽了力气。 回到那个肮脏的院子，没有所谓的清洗。一桶桶浑浊的、漂浮着油污的冷水就是唯一的慰藉。工人们挤在水桶边，用手掬水，胡乱地冲洗着脸和手臂，黑灰色的泥浆顺着身体流下，在地上汇成一道道污浊的细流。晚饭是照得见人影的稀粥和两个硬得能硌掉牙的杂粮窝头。楚青天把自己那份粥拨了一半给哑巴，哑巴抬头看了他一眼，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没说话，低头狼吞虎咽起来。 夜色迅速吞噬了山谷，气温骤降。窝棚里比白天更加拥挤和恶臭，疲惫的工人们几乎倒头就睡，鼾声和磨牙声很快响成一片。 但楚青天毫无睡意。白天的惊险、那被封锁的岔道、哑巴的警告、还有贴身藏匿的那块冰冷矿石样本，都在他脑中盘旋。更重要的是，那个独腿老兵的约定。 “半夜之后，我还在这儿。” 他需要信息，需要装备，需要跳出这个随时可能被埋掉的矿坑泥潭。那个老兵，是他目前唯一的、渺茫的希望。 他耐心地等待着，听着窝棚里的声息逐渐被沉重的呼吸和鼾声填满。直到午夜时分，万籁俱寂，只有远处市场方向偶尔传来几声犬吠和模糊的醉汉叫骂。 他悄无声息地起身，如同幽灵般滑出窝棚，避开院子里可能存在的暗哨——虽然坤沙的人似乎对这群“猪猡”晚上的活动并不太在意，他们的控制主要在工时。 鬼市在白天的喧嚣过后，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摊位都被破烂的油布盖着，像一座座沉默的坟茔。只有零星几盏长明的小灯泡，在寒风中摇曳，投下幢幢鬼影。 冷风一吹，白天过度劳累的肌肉顿时泛起酸疼，但楚青天的大脑却异常清醒。他警惕地观察着四周，沿着记忆中的路线，向白天那个摊位摸去。 远远地，他看到了一点微弱的光亮。 在那两栋破房子的缝隙里，那块旧木板依旧支着，上面盖了块布。但木板旁边，点着一盏小小的煤油灯，豆大的火苗顽强地跳动着。独腿老兵果然在那里。 他依旧穿着那件发白的旧军装和马甲，那条空荡荡的裤管卷着。他没有修表，而是就着煤油灯微弱的光芒，正慢条斯理地擦拭着那把他白天展示过的56式军刺。刀身在昏黄光线下流淌着幽冷的寒芒。他专注的神情，不像个摊主，更像个即将奔赴沙场的老兵。 楚青天的脚步声很轻，但老兵还是立刻抬起了头，那双深邃的眼睛在黑暗中准确锁定了他。 “来了。”老兵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早已料到。 “来了。”楚青天走到摊位前，煤油灯的光晕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扭曲地投在身后的破墙上。 老兵放下军刺，目光在他沾满矿灰、却依旧挺直的身上扫过：“三号坑的滋味如何没缺胳膊少腿，算你命大。” “差点埋里面。”楚青天实话实说。 “常态。”老兵语气平淡，“找我想买什么刀，还是枪”他拍了拍身边那个帆布卷。 “想买点消息。”楚青天直视着他的眼睛。 老兵嗤笑一声，露出被烟草熏黄的牙齿：“小子，这里的消息，比家火更贵，更要命。” “那要看是什么消息。”楚青天从贴身处，摸出那小块敲下来的深黑色矿石样本，递到煤油灯下。“比如，关于这种石头的事。” 煤油灯的火焰猛地跳动了一下。 老兵的瞳孔骤然收缩，一直以来的平静和淡然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深的震惊和警惕！他一把抓过那块矿石，凑到灯下仔细观看，手指甚至有些微微颤抖。他反复摩挲着矿石冰冷的表面，看着那微弱反光的奇异光泽，脸色变得无比凝重。 “这东西……你从哪儿弄来的！”他猛地抬头，目光锐利如刀，紧紧盯住楚青天，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严厉，“三号坑普通层面根本挖不到这玩意！你去了不该去的地方！” “塌方时露出来的，就在作业面旁边。”楚青天平静地回答，心中却是一震。老兵的剧烈反应，远超他的预期。这矿石果然非同寻常！ 老兵死死盯着他，似乎在判断他话的真伪。良久，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将矿石紧紧攥在手心，眼神复杂地看着楚青天：“小子，你知不知道，你拿着的是什么东西又知不知道，打听这东西，会给你招来什么样的杀身之祸” “不知道。”楚青天道，“所以来问你。” 老兵沉默了，昏黄的光线在他脸上明灭不定。远处的狗吠声似乎更近了点。 “这东西……他们叫它‘黑晶’。”老兵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干涩，“不是普通的矿。沙皇……坤沙挖它，不是为了卖钱，至少不完全是。”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目光扫过漆黑的四周，声音压得更低：“坤沙背后，还有人。真正想要这‘黑晶’的，是另一伙更神秘、更可怕的人。坤沙只是他们养在边境的一条恶狗，负责咬人和挖矿。” 黑曜石！楚青天的心脏猛地一跳！父亲金属牌上的名字！坤沙果然只是外围！ “那伙人……叫什么”楚青天追问，声音也下意识压低了。 老兵却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深刻的忌惮：“名字是禁忌。在这里，没人敢提。只知道他们来无影去无踪，手段通天。坤沙的精锐装备，都是他们提供的。但凡和‘黑晶’牵扯过深、或者试图打听他们的人……”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都死了。死得悄无声息，连尸体都找不到。” 他晃了晃手中的矿石样本：“就这小小一块，如果被坤沙的人发现在你手里，就足够让你被扔进炼矿炉里化成灰！”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狗吠声！几道强光手电的光柱胡乱地扫过市场停滞的摊位，正迅速朝着这个方向而来！ “妈的！巡逻队！今晚怎么往这边来了！”老兵脸色一变，猛地将矿石塞回楚青天手里，急促道：“收好！快走！从后面巷子绕回去！别被他们堵住！” 楚青天也心头一紧，立刻将矿石揣回内袋。 “你呢”他看向行动不便的老兵。 “我自有办法！快滚！”老兵低吼一声，猛地吹熄了煤油灯，整个摊位瞬间陷入黑暗。他熟练地一把将摊位上所有东西用帆布一卷，背在身后，单腿发力，竟然异常敏捷地借助拐杖和手臂的力量，几下就滑入了身后更深邃的巷道阴影之中，消失不见。 楚青天不敢怠慢，立刻转身，猫着腰，凭借记忆和微弱的天光，钻进另一条狭窄潮湿的小巷，快速向窝棚方向潜行。 身后，手电光柱和呵斥声已经到了老兵刚才摊位的位置，一阵翻箱倒柜的声响和狗吠声传来，似乎一无所获。 楚青天的心怦怦直跳，不仅仅是因为险些被发现的危险，更是因为老兵透露的信息。 坤沙只是恶狗。 背后还有更可怕的神秘势力。 “黑晶”矿石是关键。 打听者，死。 父亲当年，必然也是触及了这个核心秘密！ 他如同幽灵般在迷宫般的小巷中穿梭，躲避着可能存在的视线。就在接近窝棚所在的那个院子时，他猛地停住脚步，闪身躲在一堆废弃的木料后面。 只见院子门口，竟然也晃动着几道手电光！两个黑衣巡逻队员正拉着睡眼惺忪的山猫在问话，隐约能听到“……生面孔……留意……”之类的词句。 山猫哈欠连天，不耐烦地指着窝棚方向嘟囔了几句，似乎在说都在里面睡觉。 巡逻队员用手电往窝棚方向晃了晃，没发现异常，这才骂骂咧咧地离开。 楚青天伏在木料后，等巡逻队走远，山猫也骂骂咧咧地回了自己屋子，才悄无声息地溜回窝棚门口，掀开麻布，闪身进去。 窝棚里鼾声依旧。他摸回自己的角落，缓缓坐下，背心一片冰凉，不知是冷汗还是夜露。 老兵的话如同冰冷的毒牙，深深嵌入他的脑海。 这个泥潭，远比他想象的更深，更毒。 但他已经抓住了第一根毒牙。 那块紧贴胸口的“黑晶”，冰冷刺骨，却仿佛在他心中点燃了一簇更疯狂的火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