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四节：两京陷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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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子仪看着满朝文武，看着他们脸上麻木的笑容，忽然觉得一阵寒意。他知道，大唐的病，不是一场安史之乱就能治好的。它的根，烂在了李隆基怠政的那一天，烂在了李林甫、杨国忠专权的那些年，烂在了整个朝廷的腐朽里。 安史之乱结束后的第三年，郭子仪病逝。临终前，他让人把那张残破的疆域图铺在床前，用枯瘦的手指，一遍遍地抚摸着河北的土地。那里，藩镇的军队还在互相攻伐，百姓们还在流离失所。 “还我大唐……”他喃喃自语，最终闭上了眼睛。 他死后，大唐的天空，更加阴沉了。藩镇割据越来越严重，甚至敢公然对抗朝廷；宦官的权力越来越大，连皇帝的废立都由他们说了算；朝堂上的大臣们，分成两派互相倾轧，把国家大事当成了儿戏。 有个叫白居易的年轻诗人，曾到过洛阳。他站在马嵬坡下，看着那棵据说杨贵妃吊死的梨树，写下了《长恨歌》。诗里说“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可他不知道，这“恨”，不仅仅是李隆基和杨贵妃的爱情悲剧，更是一个王朝由盛转衰的无尽叹息。 多年后，一个来自西域的商人，经过长安。他小时候曾跟着父亲来过这里，记得那时的长安，朱雀大街上车水马龙，西域的胡商、东瀛的留学生、吐蕃的使者随处可见，晚上的西市，灯火能亮到天明。可现在，他看到的长安，城墙斑驳，街上的行人面黄肌瘦，守城的士兵拿着生锈的刀，眼神麻木。 “请问，这里还是大唐吗”他问一个卖胡饼的老汉。 老汉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茫然，然后苦笑了一下：“是，也不是了。” 是啊，国号还是大唐，皇帝还是姓李，可那个曾经“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的大唐，早已死在了安史之乱的烽火里。它的魂魄，散在了洛阳的废墟中，散在了河北的战场上，散在了千万百姓的血泪里。 而这一切的起点，不过是天宝十四载那个冬天，安禄山在范阳城头的一声呐喊。那声呐喊，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放出了贪婪、残暴、腐朽，最终把曾经辉煌的大唐，拖入了无尽的黑暗。 秋风再次吹过长安的宫墙，卷起地上的落叶。太极殿的铜钟早已锈死，再也敲不出当年的洪亮声响。只有夕阳下，那座孤零零的大雁塔，还在默默地望着远方，像在等待着什么。可它等不到了，那个盛世，再也回不来了。 第四节：两京陷落 一、马嵬坡后的分野 马嵬驿的黄土里还浸着杨贵妃的血，李隆基坐在銮驾里，掀起车帘的手止不住地抖。风吹过路边的荒草，卷来禁军甲胄的冷响，却再没有那声软糯的“三郎”贴着耳畔。陈玄礼勒住马缰追上来时，他看见这位老将军眼眶通红，手里还攥着那截断裂的香囊穗子——那是从杨贵妃的衣袖上扯下来的，上面绣着的并蒂莲已被血浸透。 “陛下，”陈玄礼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太子殿下……不肯走了。” 李隆基猛地回头，看见李亨的仪仗停在坡下，一群文官围着他争执不休。有个白发御史跪在地上，脊背挺得笔直：“殿下！长安失守，宗庙蒙尘，您若随陛下入蜀，谁来主持北伐难道要让叛贼在长安登基称帝吗” 李亨穿着粗布铠甲，腰间的佩剑还沾着马嵬驿的血。他望着李隆基的銮驾，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什么，只是翻身下马，对着銮驾的方向叩了三个头。每一个头都磕得很重，仿佛要把这些年的隐忍、恐惧和愤怒，全砸进这方黄土里。 “告诉陛下，”李亨起身时，声音带着少年人少有的沙哑，“儿臣要去灵武。待收复两京，再到蜀地迎驾。” 李隆基看着儿子转身走向西北的背影，忽然觉得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他想喊住他，想说“长安已经没了”，想说“灵武那穷地方养不起一支军队”，可最终只化作一声叹息。銮驾启动时，他听见身后传来山呼——不是“陛下万岁”，是“太子千岁”。 车窗外的风景渐渐变得荒凉，蜀道的悬崖像刀劈斧砍，栈道下的江水泛着黑绿的光。夜里宿在驿馆，李隆基总做噩梦，梦见安禄山举着刀闯进寝殿，梦见杨贵妃从长生殿的台阶上摔下来，鬓边的金步摇砸在地上，碎成一地星星。 有天清晨，他发现镜中的自己突然老了。头发全白了，眼角的皱纹能夹住蚊子，手上的皮肤松垮得像块破布。他想起开元年间，他能在御花园里追着兔子跑三里地，能挽开一石的弓，能在勤政楼的宴会上，一眼认出西域舞姬旋转时掉在地上的珍珠。 “高力士，”他对着镜子喃喃，“你说……朕是不是错了” 侍立在旁的高力士垂着头，花白的胡子抖了抖：“陛下没错。是杨国忠该死，是安禄山狼子野心，是……天命难违。” 可李隆基知道，错的是他。错在天宝年间，他把奏折扔在一边，听杨贵妃弹《霓裳羽衣曲》；错在李林甫说“边将胡人可靠”时，他点头称是；错在安禄山跪在地上，说“臣只知有陛下，不知有太子”时，他还笑着赏了他三车丝绸。 蜀地的雨下了整整一个月，銮驾在成都的行宫里停驻。李隆基每天坐在窗前，看檐角的水珠一串串往下掉，像永远流不完的眼泪。有天夜里，他听见宫外传来喧哗，披衣出去看，见是几个禁军在抢百姓的鸡。他想喝止，却被高力士拉住：“陛下，算了吧。他们跟着您一路逃到这儿，早就断粮了。” 他看着那个被抢走鸡的老妇人，蹲在地上哭得直捶胸口，忽然想起长安西市的胡商，想起洛阳南市的绸缎铺，想起那些在他的治下，能笑着把铜钱扔给乞丐的百姓。他捂住脸，第一次放声大哭。 二、长安陷落：朱雀大街的血 安禄山的叛军踏进长安时，是天宝十五载六月的一个午后。 彼时的长安，早已没了开元年间的从容。禁军将领边令诚带着三千人守城门，刚看见叛军的旗帜，就吓得打开了朱雀门。安禄山骑着乌骓马，穿着龙纹袍——那是他从洛阳宫里抢来的——在十万人的簇拥下，慢悠悠地走进了这座他垂涎了半辈子的城。 他勒马站在朱雀大街的中央，抬头望着含元殿的飞檐。三十年前，他还是个在营州放马的胡儿，跟着互市的队伍来过一次长安，趴在城墙根下，看百官穿着绯色官袍走进宫门，心里像有蚂蚁在爬。如今，他终于站在了这里，脚下踩着的，是大唐的心脏。 “传令下去，”安禄山的声音粗哑如砂纸，“男人凡身高过马鞭者，一律砍头；女人和小孩，分给出力多的弟兄。” 叛军像疯了的野兽冲进坊市。西市的胡商刚把珠宝塞进地窖，就被刀刺穿了胸膛；平康坊的歌姬们尖叫着往床底下钻，却被粗暴地拖出来，头发散在地上，像一摊滩墨；国子监的老博士抱着《论语》想护着学生，被一脚踹倒，书被叛军撕了生火。 大明宫的紫宸殿里，安禄山坐在李隆基的龙椅上，看着地上跪着的唐朝百官。有个叫王维的给事中，低着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本想自杀，却被叛军抓住，如今穿着素色官袍，混在人群里，像块不起眼的石头。 “王维”安禄山忽然笑了，露出黄黑的牙齿，“听说你诗写得好给朕写首登基的诗，写得好，朕让你当宰相。” 王维的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旁边的御史中丞卢奕突然站起来，指着安禄山骂：“乱臣贼子！你篡位谋反，必遭天谴！” 安禄山的脸瞬间沉了下去，挥了挥手。刀光闪过，卢奕的头滚落在地，眼睛还圆睁着，死死盯着龙椅上的胖子。 鲜血溅在王维的官袍上，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却死死咬住嘴唇。他想起年轻时，在辋川别业里种的那片竹林，想起和裴迪在月下弹琴的夜晚。那时的长安，连风里都飘着桂花的香。 叛军在长安烧了三天三夜。兴庆宫的沉香亭被拆了，木料被拿去烤火；秘阁里的三万卷藏书，被扔进曲江池，水面漂着的纸页像白色的鬼；百姓的尸体堆在朱雀大街上，腐臭味飘出十里地。有个叫杜甫的小官，带着家人往灵武逃，路过长安时，看见叛军把婴儿挑在枪尖上取乐，他捂住妻儿的眼睛，自己却忍不住回头，眼泪混着雨水落在地上。 安禄山在洛阳称帝那天，长安的百姓被赶到广场上观礼。一个老太监穿着破烂的蟒袍，哆哆嗦嗦地喊“大燕皇帝万岁”，声音刚落，就被一块石头砸中额头——是个七八岁的小孩扔的，他爹昨天刚被叛军砍了头。 小孩被叛军抓住，按在地上。老太监看着他脖子上的血，忽然笑了，笑得眼泪直流：“当年……当年陛下在勤政楼赐宴，这孩子他爹还舞过剑呢……” 安禄山听见了，把老太监拖下去砍了。血溅在小孩的脸上，他却没哭，只是死死盯着安禄山的方向，眼里像淬了冰。 三、灵武的篝火：肃宗的剑 灵武的风沙比刀子还烈。李亨抵达时，全城只有三万户人家，最大的房子是朔方军的节度使府，墙皮都掉了大半。夜里，他和几个老臣挤在土炕上，听窗外的风呜呜地叫，像有无数冤魂在哭。 “陛下，”郭子仪掀开帘子进来，身上还带着征尘，“回纥可汗派使者来了，说愿意出兵，但要……要长安的女子和财帛。” 李亨捏着手里的干粮——那是用麸皮和野菜做的饼，硬得能硌掉牙。他沉默了半天，咬碎饼子，声音发苦：“答应他。只要能收复长安，朕……朕认了。” 郭子仪的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什么。他转身出去时，看见李光弼正在院子里磨剑。月光照在剑上，寒光森森。 “光弼，”郭子仪走过去，“回纥人贪得无厌，收复长安后，怕是会生乱。” 李光弼哼了一声，把剑鞘拍在石头上：“乱就乱！先把安禄山的脑袋砍下来再说。”他的剑上还留着河北战场的血，那是上个月在常山，他带着五千人硬拼叛军三万人时溅上的。 灵武的日子很苦。士兵们没鞋穿，光着脚在沙地里练兵；官员们把自己的官袍当了，换粮食给伤兵吃；李亨每天只睡两个时辰，夜里对着地图发呆，油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个孤独的剪影。 有天，一个从长安逃出来的老臣跪在他面前，哭着说安禄山把太庙的牌位都扔了，用猪圈当粮仓。李亨听着听着，突然拔出剑，砍在案几上——那是他从长安带出来的，上面刻着“开元十七年制”。剑刃崩了个豁口，他的手也被震得发麻。 “传朕旨意，”李亨的声音带着血丝，“明日誓师，兵发长安！” 誓师那天，朔方军的士兵们站在风沙里，甲胄上补丁摞补丁，手里的刀锈迹斑斑，可眼睛里都燃着光。李亨站在高台上，手里举着一杯酒——那是用仅有的粮食酿的，浑浊得像泥水。 “将士们，”他的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长安在等我们，先帝在等我们，大唐的百姓在等我们！今日，我李亨与你们同生共死，不收复两京，誓不还朝！” 士兵们举着刀呐喊，声浪盖过了风声。郭子仪看着台上那个瘦了一圈的年轻皇帝，忽然想起开元年间，他跟着李隆基去泰山封禅，那时的皇帝，站在山顶上，望着云海，说“朕要让大唐的旗帜插遍四夷”。 时光真是个残忍的东西。 四、香积寺的烽火：收复长安 香积寺外的麦田里，麦子刚黄。叛军的骑兵冲过来时，麦穗被马蹄碾得粉碎，露出下面黝黑的土。郭子仪站在高坡上，看着对面黑压压的叛军，手里的令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左翼，李光弼部，绕到敌后！”“右翼，仆固怀恩部，顶住第一波冲击！”“中军，跟我冲！” 鼓声擂响时，唐军像潮水般涌了出去。李光弼的骑兵在麦田里划出一道弧线，马蹄扬起的尘土遮住了太阳；仆固怀恩的回纥兵嗷嗷叫着，他们的弯刀在阳光下闪着冷光——这些西域来的勇士，眼里只有战利品，却也真的能打。 郭子仪的银枪挑翻第一个叛军时，闻到了熟悉的血腥味。这味道他太熟悉了，从河西战场到河北平原，他闻了三十年。可这次不一样，这次是在长安城外，是为了收复自己的家。 一个叛军将领举着刀冲过来，头盔上还插着雉鸡翎——那是从长安府库里抢的。郭子仪侧身躲过，枪尖顺势刺穿了他的喉咙。将领倒下时，郭子仪看见他怀里掉出个布包，里面是个小孩的虎头鞋。 他心里一揪，枪尖更快了。 战斗从清晨打到黄昏。香积寺的佛塔被炮火轰塌了一角，露出里面的佛像，佛脸上被弹片划了道口子，像在流泪。唐军的伤亡很大，麦田里的尸体堆成了小山，有唐军的，也有叛军的，血把黄土染成了褐红色。 黄昏时，叛军开始溃败。郭子仪骑着马追出去，看见一个叛军士兵背着个老妇人在跑，老妇人的头发白得像雪。他勒住马，没有射箭。 “将军，为何不杀”身边的亲兵问。 郭子仪望着夕阳下的长安城，城墙的轮廓在暮色里若隐若现。“他们也是被逼的，”他叹了口气，“等收复了长安，让他们回家吧。” 进入长安那天，郭子仪下令：“敢抢百姓一物者，斩！”他骑着马，走在朱雀大街上，看见两边的房子塌了一半，窗台上的瓦罐裂着缝，街角的乞丐伸出枯瘦的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 有个瞎眼的老婆婆，拄着拐杖站在门口，听见马蹄声，问：“是王师回来了吗” 郭子仪翻身下马，扶住她：“回来了，老婆婆，我们回来了。” 老婆婆的手摸着他的甲胄，忽然哭了：“我儿子……去年被叛军抓去当兵，到现在没回来……” 郭子仪说不出安慰的话。他知道，这长安城里，像老婆婆这样的人家，太多了。 进入大明宫时，他直奔紫宸殿。龙椅还在，只是上面蒙了层灰。他伸手擦了擦，看见扶手上刻着的缠枝莲，还是开元年间，他亲手监工雕的。那时的工匠说，要雕得“永固”，可这才多少年啊。 “将军，”亲兵捧着一件东西进来，“在杨贵妃的寝殿找到的。” 是那面《霓裳羽衣曲》的乐谱，被老鼠咬了个洞，却还能看清上面的字迹——是李隆基亲笔写的。郭子仪把乐谱折好，放进怀里。他不知道该给谁，是给在成都的太上皇，还是给在灵武的新皇帝。 夜里，他住在曾经的宿卫营房里，听见外面传来哭声。走到街上，看见百姓们举着火把，在寻找亲人的尸体。一个小女孩蹲在尸体堆里，手里拿着半块饼，往一个死去的士兵嘴里塞：“爹，你吃啊，你说好回来给我买糖人的……” 郭子仪站在火把的光晕里，忽然觉得很累。他打了一辈子仗，赢过很多次，可这次，他宁愿输。 五、洛阳的残阳：叛军的末路 收复洛阳那天，是个阴天。史思明的叛军烧了宫殿，带着抢来的财宝往河北逃。李光弼的骑兵追得紧，在洛阳城外的邙山，把叛军截住了。 史思明穿着龙袍，骑着马在阵前叫骂：“李光弼！你个阉人养的！有种单挑！”他知道李光弼是契丹人，从小被收养，最恨别人骂他出身。 李光弼没说话，只是摘下弓，一箭射穿了史思明的耳朵。史思明惨叫着捂着脸，叛军阵脚大乱。李光弼挥了挥手，唐军冲了上去。 史思明后来被儿子史朝义杀了，就在洛阳的驿馆里。史朝义用弓弦勒死他爹时，窗外正下着雨，雨水打在窗纸上，像有人在哭。这个弑父的年轻人，最终也没坐稳皇位，在唐军的追击下，上吊死在了幽州的树林里。 安禄山的尸体是后来才找到的。安庆绪杀他爹时，用刀捅了他的肚子，然后裹在毯子里，埋在了洛阳的宫殿地下。挖出来时，尸体早就烂了，只剩一把骨头，脖子上还套着那串他最爱的玛瑙项链——是李隆基当年赏的。 郭子仪走进洛阳宫时，看见安禄山称帝时用的龙椅，被劈成了柴火，堆在角落里。一个老太监正在用那些木头烤火，看见他进来，连忙站起来：“将军，这木头……烧着暖和。” 郭子仪点点头，在废墟里坐下。阳光从屋顶的破洞里照进来，落在地上的砖缝里，那里还长着几棵野草。他想起开元年间，他陪着李隆基在洛阳的上阳宫设宴，杨贵妃跳《霓裳羽衣舞》，舞到兴头上，李隆基亲自吹笛伴奏，满殿的人都喝得醉醺醺的，说“这样的日子，能过一万年”。 可一万年太久了，连十年都撑不住。 六、兴庆宫的老泪：太上皇的黄昏 李隆基回到长安时，是肃宗上元元年的冬天。李亨派人用轿子抬他，从金光门进城。街上的百姓很多，却没人喊“万岁”，只有几个老人，跪在地上，哭得像个孩子。 他住进了兴庆宫，那是他当年为自己建的养老地。高力士还跟着他，只是背更驼了，耳朵也聋了大半。宫里的树都还在，只是花谢了，草长了，他常去的沉香亭，只剩下几根柱子。 有天，他登上长庆楼，望着外面的街道。看见一个卖胡饼的老汉，推着车从楼下经过，吆喝声和当年一模一样。他忽然想起杨贵妃，她最爱吃这家的胡饼，每次都要他派人去买，还说“三郎，这饼里有长安的味道”。 “高力士，”他指着楼下，“去买个胡饼来。” 高力士买回来时，饼还是热的。李隆基咬了一口，眼泪忽然掉了下来。还是那个味道，可吃饼的人，不在了。 李亨很少来看他。偶尔来一次，也只是站在门口，问几句“身体可好”，就匆匆走了。有次，李隆基拉住他的手，想说“当年朕不该废了你妈”，可李亨猛地抽回手，像被烫到一样。 后来，李亨听了宦官李辅国的话，把高力士流放到了巫州。临走时，高力士跪在李隆基面前，磕了三个响头，老泪纵横：“陛下，老奴去了，谁给您梳头，谁给您读奏折啊”李隆基背过身，不敢看他，只是挥了挥手，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去吧，路上……保重。” 高力士走后，兴庆宫更静了。李隆基常常一个人坐在长庆楼的栏杆上，从日出坐到日落。春天来了，楼下的牡丹开得正好，他却觉得不如杨贵妃鬓边插的那朵娇艳；夏天的蝉鸣聒噪，他却想起在华清宫的夜晚，杨贵妃给他扇扇子时，说“三郎，蝉声里藏着夏天呢”；秋天的落叶铺满庭院，他弯腰去捡，却想起那年和她在洛阳的上阳宫，一起埋落叶，说“来年春天，它们会变成花肥”。 冬天来得很快，长安下了场大雪。李隆基裹着厚厚的裘衣，坐在窗边，看着外面白茫茫一片。他忽然想起安禄山叛乱那天，也是这样的大雪，他带着杨贵妃逃出长安，马嵬坡下的雪，比这更冷，冷得像刀子，割得他心口一直疼。 有天夜里，他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又回到了开元盛世，他站在含元殿上，接受万国来朝。杨贵妃穿着《霓裳羽衣》的舞裙，在殿下跳舞，裙摆旋转起来，像一朵盛开的牡丹。文武百官山呼万岁，百姓们在街上游行，手里举着写着“天下太平”的灯笼。他笑着笑着，就醒了，眼泪打湿了枕巾。 身边空荡荡的，只有一盏孤灯，在寒风里摇曳。 上元三年四月，李隆基在长庆楼上去世。临终前，他手里紧紧攥着半块胡饼，那是高力士走前给他买的，他一直没舍得吃完。 李亨得知消息时，正在批阅奏折。他拿着笔的手顿了顿，半晌，才低声说：“厚葬吧。”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只有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像在诉说着一个王朝的落幕。 郭子仪当时正在镇守河中，接到消息时，正在给士兵们分发棉衣。他望着长安的方向，叹了口气，把那件从安禄山尸体旁找到的玛瑙项链，轻轻放进了盒子里。项链上的玛瑙，红得像血，像马嵬坡的血，像香积寺麦田里的血，像长安朱雀大街上的血。 他知道，那个属于李隆基和杨贵妃的时代，彻底结束了。而大唐，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收复两京的庆功宴上，李亨举起酒杯，接受百官的朝贺。可他总觉得，这宫殿太大，太冷清。没有霓裳羽衣的舞，没有醉人的笛音，只有烛火在梁上投下的影子，晃来晃去，像无数个没有说出口的遗憾。 宴后，李亨独自走到未央宫的废墟前。月光洒在断壁残垣上，他仿佛看见祖父年轻时的身影，正和一群文臣讨论着新政，笑声朗朗。而如今，只剩下风穿过废墟的呜咽。 他忽然明白，有些东西，一旦失去，就再也找不回来了。就像那开元盛世的繁华，就像马嵬坡前那抹决绝的白，就像两京陷落时，百姓们绝望的哭喊。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带着血与泪，碾过盛唐的余晖，驶向未知的黑暗。而那些在安史之乱中逝去的生命，那些破碎的家园，那些被辜负的信任，都化作了尘埃，落在了大唐的土地上，再也无人记起。 只有偶尔，在寂静的深夜，长安的老人们会对着孙辈，说起很久以前，有位爱吃荔枝的贵妃，有位曾开创盛世的皇帝，还有一场毁了一切的叛乱。孙辈们听着，只当是个遥远的故事，却不知道，那故事里的血与泪，早已融进了脚下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