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谷场上的月光与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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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本《明清家具榫卯结构初探》成了建国和林雪之间一道无形的、却异常坚实的桥梁。借着还书、请教书中晦涩之处（有些专业术语确实需要林雪这个“小老师”从旁解释）、以及交流读书心得的机会，两人见面的次数悄然增多。话题从木工技艺，慢慢延伸到各自的生活、读书时的趣事、对未来的模糊想象（尽管都小心翼翼避开了最敏感的部分）。每一次交谈，都让彼此的了解更深一分，那份朦胧的好感，也在悄然滋长，变得更加具体、真切。 然而，建国心中的那杆秤，从未真正放下。林雪越是美好，越是靠近，那份关于未来的隐忧就越是清晰。他知道，自己不能一直沉浸在这种“借书还书”的温情脉脉里。大哥的担当和二叔的教诲都告诉他，真正的负责任，不是回避问题，而是直面它，尤其是在涉及另一个人的情感和未来时。 他需要一个机会，一个安静、不受打扰、能够坦诚说出所有顾虑的机会。但这个机会在人来人往的知青点、喧闹的公社街道，甚至在家人都可能出现的山路上，都很难找到。 于是，我的“小小红娘”任务，又一次被激活了。 这一次，我没用“做梦的老爷爷”或者“想吃糖”之类的借口。我直接找上了林雪。在一个她来代销店买肥皂的午后，我“恰好”在附近玩，看到她出来，便跑过去，拉住她的衣角，仰着脸，用最天真无邪的语气说：“林姐姐，我二哥说，他做了一个好——漂亮的小板凳！是照着你们看的书上做的！他想让你看看，做得对不对。” 林雪的脸一下子红了，眼神有些慌乱，又带着惊喜：“是……是吗在哪里” “在后山晒谷场旁边的老皂角树下！”我早就替他们选好了地方，那里僻静，傍晚时分通常没人，而且视野开阔，月色好的时候特别明亮。“二哥说，今天晚饭后，月亮出来的时候，他在那里等林姐姐！” 我眨巴着眼睛，补充道，“二哥还说，想谢谢你借书给他，还有……还有话想跟林姐姐说。” 最后那句“有话想说”，是我自己加的。我相信，二哥需要这个推力，而林雪，也需要一个明确的信号。 林雪的脸更红了，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辫梢，迟疑着，但眼中闪烁的光彩出卖了她内心的期待和紧张。她看了看四周，没人注意我们，才轻轻点了点头，声音细如蚊蚋：“好……好的。谢谢你，念念。” “不客气！”我笑嘻嘻地跑开了，深藏功与名。 晚饭后，天色渐暗，一轮皎洁的明月从东山缓缓升起，清辉洒满静谧的山村。建国换上了一件最干净的旧褂子，头发用水抿过，显得有些紧张。他没有告诉家人去哪里，只说是去晒谷场那边散散步，看看月光下的木料（那里有时会堆放些队里的木头）。 当他踏着月色来到老皂角树下时，林雪已经等在那里了。她换下了白天劳动穿的旧军装，穿了一件素净的碎花衬衫，头发也重新梳理过，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丽。看到建国，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手指又习惯性地去绞衣角。 “林雪同志，你来了。”建国走到她面前，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嗯。”林雪点点头，目光落在他空空如也的手上，“念念说……你做了新板凳” 建国脸上闪过一丝窘迫，随即坦诚道：“板凳……是有一个，不过没带来。我让念念那么说，是想……想有个理由，能单独跟你说说话。” 他顿了顿，直视着林雪微微睁大的眼睛，“有些话，在别的地方，不太方便。” 林雪的心跳骤然加速，预感到今晚的谈话非同一般。她轻轻“嗯”了一声，低下头，看着地上斑驳的树影。 两人沉默了片刻，只有夜风吹过皂角树叶的沙沙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 “林雪，”建国终于开口，第一次省略了“同志”二字，声音低沉而认真，“借书的事，还有这段时间……谢谢你。我很高兴，能认识你，能和你一起看书，讨论问题。” 林雪抬起头，月光映亮了她清澈的眼眸，里面盛满了温柔和期待。 “但是，”建国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凝重起来，“有些事，我们不能假装看不见，也不能一直不去想。”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毕生的勇气，“你是城里来的知青，高中毕业，父母都是有文化有工作的。你迟早是要回城的，那里有你的家人，有更适合你的生活，有你看电影、读更多书、做更多事的机会。” 他每说一句，林雪的脸色就白一分，眼中的光彩也黯淡下去，但她没有打断，只是紧紧咬着下唇，听着。 “而我，”建国指了指脚下的土地，“我的根在这里。我是农村户口，我的家在这里，我的未来，很可能就是跟着二叔学手艺，在村里、公社接点木工活，挣工分，养活一家老小。我的世界，就是这山，这地，这些木头，还有……可能一辈子都走不出的这个山村。” 他的声音很平静，没有自怨自艾，只是在陈述一个他认知中无比清晰的事实，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坦诚。 “我们之间，差的不仅仅是几十里山路，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活法，是两辈子人可能都跨不过去的……沟。” 建国艰难地说出这个词，看着林雪眼中逐渐积聚的水光，他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但他必须说下去，“我……我承认，我喜欢你，林雪。喜欢看你安静的样子，喜欢听你说话，喜欢和你一起琢磨书里的东西。这份喜欢，是真的。” 听到这句迟来的告白，林雪的眼泪终于滚落下来，但她的眼神，却奇异地亮了起来，带着一种被理解的释然和更深的坚定。 “可是，”建国继续说，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喜欢，不能当饭吃，也不能抹平那些差距。我不能自私地，只因为自己喜欢，就把你拉进我的生活里，让你跟着我吃苦，让你将来后悔，让你和家里闹矛盾，甚至……耽误你回城的前途。”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是豁出去的决绝，“所以，今天我把这些话都说出来。林雪，如果你觉得，这些都不是问题，或者你愿意、也有勇气去面对这些问题，甚至……甚至愿意去试着跨越这些沟壑，那我张建国在这里向你保证，我会用我最大的努力，去对你好，去让我们以后的日子，尽量过得不那么难。我会拼命学手艺，想办法多挣钱，不让别人看轻你，也不让你跟着我受委屈。” 他停顿了一下，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但如果你觉得不行，或者哪怕有一丝犹豫、害怕，那我们就……就还像以前一样，做个能说话的朋友。我不怪你，真的。这是我自己的问题，不该让你来承担。” 说完这番话，建国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背脊却挺得更直了，只是微微颤抖的手指暴露了他内心的汹涌。他等待着，像一个等待宣判的囚徒，月光照在他年轻却已初显坚毅轮廓的脸上，带着一种悲壮的美。 林雪的眼泪流得更凶了，但她没有哭出声，只是任由泪水滑落。她看着眼前这个如此真实、如此坦诚、甚至有些笨拙地把自己最不堪的未来剖开给她看的青年，心中最后一点因城乡差异而产生的虚幻距离感，彻底消失了。她看到的，不是农村户口和城市户口的标签，而是一个有担当、有自尊、真心实意喜欢她、并且把她的未来也放在心上的、活生生的人。 她抬手用力抹去眼泪，向前走了一步，距离建国更近了些。月光下，她的眼睛亮得惊人，声音虽然还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坚定： “张建国，你说完了吗”她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你说完了，该我说了。” “是，我是要回城。但我不知道是哪一天，也不知道回去以后能干什么。城里的生活，不一定就像你想的那么好，也有烦恼，也有不如意。至少在这里，我认识了你，我过得……很开心，很踏实。” “我不怕吃苦。我下乡就是来吃苦的。跟你在一起，苦也是甜的。” “我家里……我会去说。我爸妈是讲道理的人，他们最看重的是人品。你认真，踏实，肯学，有手艺，心地好，这些比什么都重要。” “至于以后……”林雪深吸一口气，脸上泛起红晕，却毫不退缩地看着建国的眼睛，“我没想那么远。但我知道，如果因为害怕将来可能分开，现在就放弃喜欢的人，那才是最傻的。就像你做的木工活，榫卯要严丝合缝，才能牢固。我们的心在一起，劲儿往一处使，将来就算有困难，一起想办法，总能找到路走。” 她顿了顿，声音轻柔却充满力量：“张建国，你的问题，我都听到了。我的答案是：我愿意和你一起面对。只要你不嫌我笨，不嫌我有时候想事情太天真，我……我就跟你一起。” 话音落下，晒谷场上一片寂静，只有月光流淌。 建国怔怔地看着眼前泪痕未干、却神情无比坚定的姑娘，巨大的喜悦和难以置信的冲击让他一时失去了语言。他设想过她的退缩，她的犹豫，甚至她的拒绝，唯独没敢奢望如此清晰、如此勇敢的回应。 良久，他忽然笑了，那笑容从眼底漾开，温暖而明亮，驱散了所有阴霾。他伸出手，似乎想握住她的手，又觉得唐突，最终只是重重地、充满感激地点了点头，喉咙有些发紧：“好！林雪，谢谢你！我……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没有拥抱，没有更亲密的举动，甚至手都没有碰到。但在那如水般澄澈的月光下，两颗年轻的心，却以最坦诚的方式，紧紧地贴在了一起。他们看清了横亘在前路的“线”与“山”，也看清了彼此眼中毫不退缩的勇气和决心。 未来依然充满未知，但至少今夜，在谷场的老皂角树下，他们许下了一起面对未来的诺言。这份建立在清醒认知和共同决心之上的情感，比任何风花雪月的浪漫，都更加坚实，更加珍贵。 躲在远处草垛后面“暗中观察”的我，看到二哥脸上那释然而明亮的笑容，和林雪姐姐虽然羞涩却无比坚定的眼神，终于彻底放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