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冬日的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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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二十九，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仿佛酝酿着一场更大的风雪。午后，村口的土路上再次出现了那辆熟悉的、沾满泥泞雪沫的吉普车。车门打开，外公陈震霆裹着厚重的军大衣，在警卫员的搀扶下，踏着没到脚踝的积雪，走进了张家院子。他的到来，像往年一样，给这个年关的农家小院带来了别样的分量与温暖。 “爸！路上辛苦了！”父亲连忙迎上去搀扶。 “爸！您可算来了！快进屋，暖暖！”母亲红着眼圈，又高兴又心疼地接过警卫员手里简单的行李。 “外公！”建国、建党，还有新媳妇林雪，都恭敬地招呼着。 爷爷也拄着拐杖从堂屋出来，脸上露出笑容：“陈老将军，风雪迎贵人，快请进！” 陈震霆的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但精神看起来不错，眼神依旧锐利清明。他一边拍打着身上的雪沫，一边跟众人寒暄，目光习惯性地在人群中寻找，当看到我时，严肃的嘴角微微向上弯了一下。 堂屋里炉火熊熊，驱散了外面的严寒。外公脱去厚重的外套，接过母亲递上的热茶，暖和了一会儿，才仔细打量起屋里的陈设和家人。他看到林雪，眼神温和地点头：“建国媳妇好，精神。” 林雪有些害羞地应了。他又问起建军一家在部队的情况，母亲连忙把收到的信和照片拿给他看。外公拿着那张小小的黑白照片，对着窗户的光线仔细端详了许久，手指轻轻摩挲着照片边缘，眼中流露出一丝深切的慈爱和欣慰。 “安顿下来了就好。建军这孩子，心里有数，晚晴也贤惠。” 他将照片递还，端起茶杯，目光扫过屋内，忽然，他的视线在窗台上顿住了。 堂屋的窗户为了保暖糊着厚厚的窗纸，但为了透光，中间留了一小方玻璃。此刻，就在那方玻璃下的窄窄窗台上，摆着一个粗糙的陶碗，碗里不是寻常的水仙或蒜头，而是一簇鲜嫩欲滴、翠绿欲滴的——小青菜苗！只有巴掌高，叶片肥厚舒展，在窗外阴沉天光的映衬下，那抹绿色显得格外生机勃勃，几乎有些刺眼。在这万物凋零、满目素白的深冬，这一小碗绿意，简直像个不合时宜的、却又无比动人的奇迹。 外公的眉头几不可察地挑动了一下，放下茶杯，指着那碗菜苗，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惊讶：“这是……哪儿来的” 在那个年代，北方冬天的农村，除了地窖里储存的白菜萝卜土豆，想见到一口新鲜的绿叶菜，难于登天。这一小碗青翠，价值远超其本身。 屋里其他人也随着外公的目光看向窗台。母亲笑道：“哦，这个啊，是念念和她二哥二嫂瞎鼓捣出来的。叫什么……‘火坑育苗’在后院弄了个土坑，没想到真发出苗来了。拔了几棵长得密的，栽碗里放窗台，看着喜庆。” 外公的目光立刻转向我，带着探究和更深的好奇：“念念鼓捣的” 我正依偎在母亲身边，闻言抬起头，对上外公深邃的眼神，心里快速转了个弯。爷爷之前的叮嘱响在耳边。我露出一个属于孩子的、略带得意又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脆生生地说：“是二哥和二嫂从知青那儿学的法子！我就是跟着玩，帮忙挖土、盖草。外公，我跟你说，可神奇了！那个土坑自己会发热，像个小暖房！里面长出来的苗苗，可壮实了！比春天种的还好！” 我把“主要功劳”推给建国和林雪，自己只扮演一个参与玩耍的、观察仔细的孩子。 外公听着，目光又落回那碗青翠上，若有所思。“自己会发热的土坑育苗” 他重复着这两个词，显然在调动他丰富的知识和阅历进行理解。“是利用……肥料发酵产生的热量” “外公真厉害！一下子就猜到了！” 我适时地送上“马屁”，眨巴着眼睛，“二嫂说，就是像堆肥那样，草啊粪啊捂在一起，慢慢发热，上面盖厚厚的土和草，冷风就进不去，里面就暖和了，种子就能发芽长大！” 我用最直白幼稚的语言解释了原理，既符合我的年龄，也基本说清了关键。外公眼中的惊讶渐渐被一种了然的赞赏取代，他看向建国和林雪：“你们年轻人，有想法，肯钻研，这是好事。” 语气里满是肯定。 建国有些局促地挠挠头：“主要是林雪从书上看的理论，我们试着弄，没想到真成了。” 林雪也谦虚地低下头。 “理论结合实际，出成果，很好。” 外公点点头，又问，“就育了这点够吃吗” 这下，连爷爷都忍不住露出了一丝笑容。父亲接过话头，语气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和一丝对未来的憧憬：“陈老，不止这点。后院那坑里，还育着好些呢，西红柿、辣椒苗都有，长得都不赖。大队赵队长来看过了，说是了不得的技术，已经报到公社去了，开春可能要在队里推广试试。” “哦” 外公的眉头彻底舒展开来，脸上露出了真切的笑容，“这可是利国利民的好事！能解决早春蔬菜供应的大问题！你们张家，又立了一功啊！” 他看向爷爷和父亲的眼神里，充满了赞许。 爷爷连忙摆手：“都是孩子们瞎琢磨，碰巧了。也是组织上重视。” 话题自然而然地从家常转向了这冬日罕见的绿意和它背后可能带来的变化。外公显然对此很感兴趣，又仔细询问了“火坑”的大小、材料、管理要点等细节，建国和林雪一一回答，我在旁边偶尔补充两句“童言童语”，让气氛更加活泼。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又悄然飘落下来，纷纷扬扬，很快将院落重新覆盖成一片洁白。然而，堂屋内却暖意融融，炉火噼啪，茶香袅袅，更重要的是，那一小碗搁在窗台上的翠绿菜苗，像一颗绿色的火种，点亮了每个人眼中的希望，也让这场年关的团聚，除了亲情温暖，更添了一份源于劳动与智慧的、实实在在的喜悦与自豪。 外公的目光，不时落在那抹绿色上，又落在我看似天真无邪的脸上，深邃的眼眸中，有什么东西微微闪动，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带着无尽感慨与欣慰的轻叹。或许他想起了硝烟弥漫的岁月里对一口新鲜蔬菜的渴望，或许他看到了在这个偏僻山村悄然萌发的、改变生活的朴素智慧，又或许，他只是从这寒冬里的生机与眼前这个聪慧异常的外孙女身上，看到了某种更加坚韧而明亮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