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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北地存亡 五月的雁门关,本该是草木葱茏的时节。 可关外的田野里,不见农人耕作,只有一队队扶老携幼的难民,如蚁群般沿着官道向南蠕动。他们大多衣衫褴褛,面色枯槁,眼神空洞得吓人——那是亲眼见过地狱的人才会有的眼神。 关墙上,郭靖扶着垛口,望着关外这景象,拳头握得指节发白。 三天前,中京陷落的消息传来。完颜承晖自焚殉国,蒙古屠城三日,死者十余万。随之而来的,就是这源源不断的难民潮。短短十日,涌入雁门关的难民已超过五千,关内人口暴增近半。 “郭大哥,粮仓……”小豆子站在他身后,声音发涩,“只剩三成存粮了。就算每人每天只喝一碗稀粥,也撑不过半月。” 郭靖没有回头:“开义仓。” “可义仓是备战的……” “现在就是战时!”郭靖猛然转身,眼神锐利如刀,“传令:从今日起,义盟所有头领、士卒,口粮减半。省出来的粮食,全部用来设粥棚、搭草棚。凡我雁门所属,有一口吃的,就不能看着百姓饿死!” 小豆子咬了咬牙:“是!” 命令很快传下去。关内校场边,支起了十口大锅,稀薄的米粥冒着热气。难民们排着长队,捧着破碗,眼巴巴等着那一勺能续命的粥水。 但并非所有人都理解。 “凭什么”校场西侧,一群红袄军旧部围住了正在分发粮食的清明道人。为首的是个络腮胡大汉,姓王,原是红袄军一个小头目,性子暴烈,“我们自己弟兄都吃不饱,还管这些不相干的人他们不少是金国治下的顺民,说不定家里还出过帮金狗打我们的兵!” 清明道人停下手中的木勺,平静地看着他:“王头领,你仔细看看这些人的眼睛。” 王头领愣了愣,看向那些难民——有抱着婴儿的妇人,婴儿饿得连哭的力气都没了;有搀扶着老人的少年,老人腿上还带着箭伤;有断了胳膊的汉子,眼神麻木得像死人。 “他们脸上刻了‘金人’二字吗”清明道人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他们手里拿刀杀过汉人吗逃到这里来的,都是被蒙古人屠刀逼得活不下去的百姓。王头领,你老家是河北保定吧你爹娘、兄弟、亲戚,现在在哪里” 王头领脸色变了。 “说不定,”清明道人顿了顿,“就在这些人里。” 王头领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他想起老家那个小村子,想起爹娘苍老的脸,想起逃难前最后一次收到家书,说蒙古人快到保定了…… “我……”他低下头,拳头松开又握紧,最终狠狠一跺脚,“罢了!分粮!” 但他身后,仍有几个年轻汉子不服:“王大哥,就算他们可怜,可我们自己的命就不是命了粮食就这么点,给了他们,我们吃什么蒙古人打过来,我们拿什么守关” “那就种!”一个声音从人群后传来。 众人回头,只见郭靖大步走来。他身后跟着厉枫和清谷道人。 “清谷师兄,”郭靖对清谷道人点点头,“你说。” 清谷道人上前一步,从怀中取出一卷地图,在众人面前展开:“这是关内外所有能耕种的土地分布。我测算过,若能组织得力,抢种一季耐旱的黍米,秋后至少能收五千石。加上现有的存粮、野菜、野物,养活现有这些人,勉强够。” “可现在是五月了,还来得及”有人问。 “来得及。”清谷道人笃定道,“黍米生长期短,三个半月就能收。只要六月前种下去,九月就能收成。关键是——人力。” 他指向地图上几片区域:“这些地,需要开垦、引水、施肥。难民里有的是劳力,缺的是组织和粮食。我们出粮食、出工具、出指导,他们出力。秋后收成,五五分成——我们拿五成充作军粮,他们拿五成过冬。” 众人面面相觑。这法子听起来可行,但……太险了。万一蒙古人在这期间打过来,或者天灾,或者内乱…… “我知道你们担心什么。”郭靖环视众人,“担心蒙古人打来,担心粮食不够,担心内乱。但诸位想想——如果我们现在把难民赶出去,他们会死。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如果我们收留他们,给他们一条活路,他们就是我们的人。蒙古人打来时,他们会跟我们一起守关,因为关破了,他们也得死。”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沉重:“我知道,这个决定很难。金国确是我们的仇敌,但蒙古……是更凶残的狼。今天我们若因私仇坐视百姓遭难,他日蒙古铁骑踏破雁门时,谁会来救我们” 校场上鸦雀无声。 只有远处难民领取粥水的细微声响,和风中隐约传来的啜泣。 良久,王头领第一个单膝跪地:“郭大哥,我……我错了。从今往后,你说怎么干,我就怎么干!” 接着,一个,两个,三个……越来越多的人跪下。 郭靖眼眶微热,扶起王头领:“都起来。我们不是主仆,是兄弟。这雁门关,要靠我们所有人一起守。” 他迅速部署:清谷道人总领农垦,组织难民开荒;清明道人继续主持粥棚和医护;厉枫带战训堂精锐,日夜操练,同时派出斥候小队,北上侦查蒙古动向;小豆子的情报堂全力运转,搜集各方消息。 众人领命散去。 郭靖独自走上烽燧台。暮色渐浓,关外难民队伍还在缓慢移动,像一条濒死的长蛇。 “郭大哥。”厉枫不知何时跟了上来。 “有事” “我……”厉枫犹豫片刻,“我想带人北上。” 郭靖转身看他:“去哪里做什么” “中京虽破,但河北还有零星的抵抗。蒙古人战线拉长,后勤补给是关键。”厉枫眼中闪过冷光,“我带五十人,化装成马贼,专挑他们的粮道下手。烧粮草,毒水源,解救被掳的工匠——能拖一天是一天,能给百姓多争取一天逃命的时间。” 郭靖凝视着他:“太危险。蒙古游骑不是金军,他们更凶悍,更警觉。” “正因如此,才要去。”厉枫握紧刀柄,“我在草原长大,熟悉他们的战术。而且……西夏灭国时,我逃过。我知道逃难的滋味。” 郭靖沉默良久,拍了拍他的肩:“要多少人,自己挑。但记住——活着回来。我需要你。” “是!” 厉枫转身要走,又被郭靖叫住:“等等。” 他从怀中取出一枚铜钱——与杨康那枚很像,但更旧,边缘磨损得光滑,“这是我娘给我的。她说,人在做,天在看。你带着,保平安。” 厉枫接过铜钱,重重点头,大步离去。 --- 五日后,太行山深处。 一支伪装成药材商队的马队,正在崎岖的山道上艰难行进。为首的是个文弱书生模样的年轻人,穿着半旧的青衫,背着一个书箱,脸色苍白,不时咳嗽几声。 他叫“穆易”。 马队在山中一处破败道观前停下。观门虚掩,匾额上“白云观”三字已斑驳不清。穆易下马,轻轻叩门。 门开了,一个年轻道士探出头,看见穆易,愣了愣:“施主是……” “终南山来的。”穆易低声说,“清风明月松涛照。” 这是全真教的暗号。年轻道士脸色一变,迅速开门:“快请进!” 观内很简陋,只有三间瓦房。正殿里,清风、明月、松涛三人正围着火堆烤干粮,见穆易进来,齐齐起身。 “穆先生!”清风惊喜道,“您怎么来了” 穆易——或者说,杨康——摘下遮阳的斗笠,露出一张清瘦但坚毅的脸。他的伤还未全好,长途跋涉让他脸色更显苍白,但眼神却比在燕京时清澈了许多。 “师父让我来的。”他简单道,“尹师兄带回的东西,我看了。有些事,需要当面问采药老人。” “石翁在东厢房。”明月引路,“他受了惊吓,这些天一直迷迷糊糊的。” 东厢房里,石翁裹着破棉被,蜷在炕上,嘴里念念有词。杨康走近,蹲下身,握住老人枯瘦的手:“老人家,我是终南山来的,想问问当年那位将军的事。” 石翁浑浊的眼睛转动,看向杨康。看了许久,忽然笑了:“你……你长得有点像他。” “像谁” “那个将军。”石翁喃喃道,“不是模样像,是……眼神像。他当年站在绝壁前,也是这种眼神,像要把什么东西刻进骨头里。” 杨康心头一震:“他还说了什么除了给您石钥,还交代过什么” 石翁努力回忆,断断续续道:“他说……那些东西,不是留给太平年月的人看的。要等……等天下大乱,外虏再犯……有缘人自会看懂。还说……‘隐曜’的真意,不是藏,是等。等该亮的时候……自然就亮了……” “该亮的时候……”杨康喃喃重复。 忽然,石翁抓住他的手,力气大得不像百岁老人:“孩子,你……你身上有血腥味。” 杨康默然。 “不是杀人的血腥,”石翁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他,“是……洗不干净的血腥。你心里……压着很重的东西。” 杨康闭上眼,又睁开:“是。我杀过人,害过人,走过错路。现在……想赎罪。” 石翁看了他很久,慢慢松开手,躺回炕上,叹了口气:“赎罪啊……那将军当年也这么说。他说,他这辈子杀孽太重,死后要下地狱的。但他不后悔,因为杀的是该杀的人,保的是该保的民。” 老人顿了顿,声音飘忽:“孩子,罪不是‘赎’的,是‘还’的。用什么还用往后余生的每一刻,去做对的事,去救该救的人。直到……直到你闭上眼那天,能对自己说:这一生,对得起天地良心了。” 杨康跪在炕前,泪流满面。 “去吧。”石翁挥挥手,“去做你该做的事。太行山……留不住你了。” --- 三日后,雁门关。 郭靖正在校场看新编的乡勇操练,忽然亲兵来报:“郭都统,关外来了个书生,说是从终南山来的,姓穆,持全真教信物。” 郭靖心中一凛:“请他到木屋,我马上来。” 木屋里,杨康已经摘去了伪装。兄弟相见,一时无言。 最终还是杨康先跪了下去:“靖师兄……康弟……回来了。” 郭靖一把扶起他,上下打量,眼中满是痛惜:“瘦了,也……变了。” “是该变了。”杨康苦笑,“再不变,就真没脸见师兄,没脸见师父了。” 两人坐下,杨康将太行山之行、石翁的话、自己的领悟,一一说来。郭靖静静听着,不时点头。 最后,杨康道:“师兄,让我留下吧。我武功废了大半,上阵厮杀是不行了。但我熟悉金国军制、官僚运作,通女真语、蒙古语,或可于情报、交涉、内务上出力。而且……我想亲眼看看,那些因我而受苦的百姓,该如何去救。” 郭靖看着他,这个曾经骄傲聪明、如今沉静如水的师弟,终于点头:“好。但你需答应我三件事。” “师兄请讲。” “第一,改名换姓,不暴露身份。你现在是‘穆易’,雁门关的账房先生、文书。” “第二,只听令于我,不擅自行动。尤其不能冲动。” “第三,”郭靖顿了顿,“好好活着。赎罪不是送死,是用活着去做更多对的事。” 杨康重重点头:“我答应。” 从那天起,雁门关多了一个叫“穆易”的文弱书生。他住在普通士卒的营房里,与大家同吃同睡。白日里,他在情报堂整理文书,分析各方送来的消息;晚上,他在灯下研究地图,标注蒙古可能的进军路线、粮草囤点。 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知道这位穆先生虽然体弱,但心思缜密,眼光毒辣。他整理出的情报简报,条理清晰,重点分明,连厉枫看了都佩服。 更难得的是,他对难民极有耐心。有个老妇人带着孙子逃难来,孙子病重,清明道人忙不过来,是穆易守了一夜,喂药擦身,天亮时孩子退了烧,老妇人跪地磕头,他慌忙扶起,只说“应该的”。 只有夜深人静时,他会从怀中取出那枚旧铜钱,对着灯火发呆。 铜钱冰凉,贴在心口,却仿佛有一丝温度。 那是娘给的,是根。 --- 又过了半月,厉枫的小队带回惊人消息。 他们截获了一支蒙古运输队,除了粮草军械,还有一批文书。其中一份,是木华黎给铁木真的密报:“太行所得岳飞行军图谱,已译出三卷。其中‘八门金锁阵’第七、第八变化,与我蒙古骑兵战术契合,正编练新军阵。另,降将献策,可效岳飞‘以步制骑’之法,改造汉军……” 郭靖看着译文,脸色凝重。 杨康站在一旁,忽然道:“师兄,那份图谱……是残卷吧” “尹师弟说,毁了七成以上。” “那就好。”杨康眼中闪过一丝冷光,“残卷最危险。若全卷在手,知其全貌,反易应对。残卷则易误读、误用,尤其……若有人在其中做些手脚。” 郭靖猛地看向他:“你是说……” “赫连勃勃拓走的,只有三四十幅,且大多残缺。”杨康缓缓道,“他对汉人兵法一知半解,全靠降臣翻译。若我们……伪造一份‘更完整’的译本,通过特定渠道‘泄露’给他。译本中,加入几处致命的战术破绽和错误导向……” 他顿了顿:“蒙古人若信以为真,按此练兵布阵,将来战场上……” 郭靖倒吸一口凉气:“此计太险!若被识破……” “由我一人为之。”杨康决然,“我熟悉金国文书格式、印章、笔迹,可做得天衣无缝。而且……我见过那份残卷的拓本。” 他从怀中取出一页纸——正是尹志平带回的那幅骑兵迂回阵图,“尹师兄带回这个时,我临摹了一份。以此为基,再伪造其他部分,真假掺杂,最难分辨。” 郭靖盯着他:“需要什么” “一间静室,笔墨纸砚,还有……十日时间。” “我给你。”郭靖重重拍他的肩,“但要记住——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 十日后。 雁门关最深处的一间密室里,杨康放下笔,看着桌上那卷厚厚的“岳飞遗书译注”,长长舒了口气。 他做到了。 七分真,三分假。真处足以取信——那些阵法、战术、行军要点,都是他根据残卷、自身对兵法的理解,以及当年在金国宫廷看到的零碎记载,精心编撰的。假处则暗藏杀机——几处关键阵型的破解之法被他颠倒,几条山地行军路线上标注了根本不存在的“险地”,几个攻城器械的构造图留了致命的缺陷。 最狠的一处,他在“八门金锁阵”的注解中加入了一句:“此阵第八变,骑兵当从‘死门’突入,可破敌中军。”——实际上,那是送死的路。 他将“译本”用特制药水做旧,盖上伪造的金国皇城司密印,封入蜡丸。 “苏蘅的表兄那条线,还能用吗”他问郭靖。 “能用,但更隐蔽了。”郭靖道,“我们重新建立了联络,中间转了五道手。” “够了。”杨康将蜡丸递给他,“通过这条线,把‘译本’泄露给蒙古。记住,要‘偶然’被他们截获,不能太刻意。” 郭靖接过蜡丸,入手沉重,仿佛承载着万千性命。 “康弟,”他忽然问,“若此计败露,你会如何” 杨康笑了,笑容平静:“那便是我罪有应得。但至少……我试过了。” 他望向窗外,夜色正浓,关墙上火把如星。 “师兄,你知道吗在地牢里那些日子,我最怕的不是死,是闭上眼睛时,脑子里全是雁门关下那些尸体,黑风峪那些焦骨……现在,我终于能为他们做点什么了。哪怕只有一点点,哪怕……要用命去换。” 郭靖沉默良久,最终只是拍了拍他的肩:“早点歇着。明天……还有很多事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