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5章 戏里戏外:龚樰的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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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水湾别墅的温柔乡与选美舞台的喧嚣被暂时搁置,沈易的生活重心切换到了清水湾片场。 《红玫瑰与白玫瑰》剧组的气氛,因他这位既是投资人、监制,又是“男主角”的绝对核心存在,而显得格外紧张又充满张力。 张艾玲笔下那个关于欲望、选择与幻灭的故事,正在香江的影棚内被精心复刻。 关智琳饰演热情似火、充满原始生命力的“红玫瑰”王娇蕊,龚樰则诠释温婉娴静、却最终走向崩溃的“白玫瑰”孟烟鹂。 清水湾片场,《红玫瑰与白玫瑰》的布景精致地还原了张艾玲笔下那个充满压抑与欲望的上海寓所。 空气中弥漫着旧式家具的木质气息、化妆品的脂粉香,以及一种无形的、名为“表演”与“真实”交织的张力。 沈易,这位集投资人、监制与男主角三重身份于一身的绝对核心,他的每一次呼吸似乎都牵动着整个剧组的节奏。 一场与关智琳的戏份,往往火花四溅,带着外放的张力与情欲的试探。 而与龚樰的对手戏,则像在演奏一首压抑的室内乐,每一个停顿,每一次呼吸的轻重,都暗涌着未言的悲剧。 他并非每日都到片场,但他的每次出现,都让整个剧组的气氛产生微妙的变化。 在没有他的戏份的时候,他通常静坐在监视器后方,目光穿透屏幕,审视着每一个细节。 龚樰饰演的“白玫瑰”孟烟鹂,需要一种外表的完美无瑕,与内心的枯萎空洞并存的状态。 这对演技是极大的考验。 其中一场重头戏,是孟烟鹂无意中窥见丈夫振保与女佣略显亲密的互动后,独自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试图练习一个“得体”的微笑,最终笑容凝固、瓦解,只剩下空洞的悲凉。 镜头推进,对准龚樰的脸。 她的表演是精准的,嘴角上扬的弧度、眼神中努力维持的光彩、再到光彩逐渐熄灭、手指无意识抠弄梳子齿的细微动作……导演方玉华在监视器后微微颔首。 “停。”沈易的声音忽然响起,平静却不容忽视。 他站起身,走到拍摄区边缘,并未看龚樰,而是对方玉平和全场说:“休息十分钟。龚樰,你过来一下。” 龚樰心里微微一紧,整理了一下旗袍下摆,走到沈易身边。 他身上有淡淡的雪茄味和一种沉静的压力。 “表演没有问题,很准确。”沈易开口,目光落在她脸上,仿佛在审视一件艺术品。 “但‘准确’还不够。孟烟鹂此刻的‘空’,不是一片虚无。 那里面应该有她读过的所有淑女教养规范的回响,有对母亲期许的背叛感,有对自身魅力失败的确认,甚至…… 有她所鄙视的‘红玫瑰’那种鲜活生命力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嫉妒。 你的眼睛太‘干净’了,少了这些层次杂质的沉淀。” 他说话时语气平稳,没有指责,只有冷静的分析和更高的要求。 这种纯粹从艺术角度出发的专注,反而让龚樰紧绷的心放松了些,随即涌起更强烈的职业追求—— 她要演得更好,不止是为了自己,似乎也是为了不辜负他这般犀利的“看见”。 “我……我明白了,沈先生。我再想想。” 龚樰轻声说,不自觉地用上了剧中人物略显拘谨的称呼。 “不用‘想’太多。”沈易示意她看向那面老旧的梳妆镜。 “去‘感受’。你离开沪上熟悉的剧团和环境,来到陌生的香江,周围是另一种规则和语言。 那种微微的隔阂感、需要调整自己的不适,放大十倍、百倍,混合进孟烟鹂的生命里。 你本身的部分体验,就是最好的养分。” 这番话,不仅是在说戏,更触及了龚樰此刻真实的心境。 她来港后的种种感触,刻都被他巧妙地引导、点破,并转化为角色的养料。 她的脸微微发热。 “我……试试。” 她望进镜中自己的眼睛,尝试着将那些纷乱的情绪,小心翼翼地剥离出来,再一点点注入“孟烟鹂”的躯壳。 这一幕,被不远处正在补妆、准备自己戏份的关智琳尽收眼底。 她看着沈易专注地与龚樰低声交谈,看着龚樰从紧张到恍然再到沉浸的神情变化,捏着粉扑的手指微微用力。 沈生指导演员时,有种独特的魅力,严肃,却充满令人信服的力量。 只是,这种专注此刻落在龚樰身上,让关智琳心里泛起酸涩的泡泡。 她能感觉到,龚樰看沈生的眼神,和看导演、看其他同事完全不同,那里面有被智慧击中的光亮,有难以言喻的信赖,还有一种……让她警铃大作的、深沉的吸引力。 轮到关智琳的“红玫瑰”王娇蕊戏份时,是一场需要外放张扬的舞会戏。 她穿着艳丽的旗袍,笑得风情万种,试图用演技吸引全场目光,尤其是监视器后的那道目光。 然而,或许是因为心思有些分散,她的表演略显浮夸,少了王娇蕊应有的“天真任性的热烈”下的悲剧底色。 “佳慧,”沈易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对龚樰时多了几分直接的批评。 “收一点。你是在演一个以为自己能掌控爱情的女人,不是在演交际花。过犹不及。” 关智琳脸上笑容一僵,迅速调整,心里却更不是滋味。 他对龚樰是引导、是启发,对自己却更像是对待一个需要随时敲打、才能不走偏的“自己人”。 这种亲疏有别的态度,在专业场合被放大,让她倍感委屈和危机。 拍摄间隙,关智琳忍不住蹭到沈易身边,递上一杯温水,声音带着委屈: “沈生,你是不是对龚小姐特别有耐心呀对我好严格。” 沈易接过水,瞥了她一眼,语气平淡: “因为你是‘红玫瑰’,需要烈火的表象和灰烬的里子,分寸更难把握。 龚樰是‘白玫瑰’,需要冰层下的暗流,更需引导内在体验。导演方式不同而已。” 他四两拨千斤,将私人情绪完全归于专业考量。 然而,这并未完全打消关智琳的疑虑。 她敏锐地察觉到,沈易看向龚樰时,眼中除了导演的审视,偶尔会闪过一丝极淡的、类似于欣赏珍贵瓷器或名画般的珍惜神色。 那是她很少看到的眼神。 而龚樰,在经历了沈易那番深入灵魂的“指导”后,心情更加复杂。 她发现自己无法简单地将沈易视为一个高高在上的、感情生活复杂的老板。 他的才华、洞察力,以及那种能将人最隐秘情感挖掘并提升至艺术层面的能力,让她感到一种致命的吸引。 这与她在内地所接触的任何男性都不同。 但浅水湾那晚的见闻,像一根刺扎在心里。 这天拍摄的是重头戏: 男主角佟振保在婚后某个沉闷的下午,与孟烟鹂进行一番看似家常、实则彻底堵死彼此灵魂出口的对话。 场景是他们的客厅,窗户半开,看得见远处维港模糊的船影,但光透不过来。 “action!” 龚樰(孟烟鹂)坐在沙发边缘,背脊挺直,穿着质地精良却款式老气的旗袍,正一丝不苟地剥着橘子,将白色的橘络细细撕净。 沈易(佟振保)站在窗边,背影有些烦躁,手里无意识地转动着一个打火机。 “烟鹂,”沈易开口,声音是刻意的平稳,“下周末王太太家的茶会,你若是不想去,我便替你回了。” 龚樰抬起头,目光没有立刻看他,而是先落在自己干净的手指上,然后才缓缓移向他侧脸,嘴角勾起一个标准而空洞的微笑: “怎好不去王先生与你生意上有往来,我若不去,旁人该说佟家太太不懂礼数了。” 她的声音轻柔,得体,却像一层冰冷的蜡,封住了所有真实情绪。 沈易转过身,目光复杂地看着她。 剧本要求这里有长达十秒的沉默,佟振保看着这个美丽、规矩、却让他感到无比窒息的妻子,内心涌起一股混合着愧疚、厌恶与无力挣脱的绝望。 他需要从眼神中传递出这一切。 镜头推近沈易的特写。 他的眼神起初是审视,随即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痛楚,最后归于深潭般的沉寂。 这沉寂比愤怒更令人心寒。 监视器后的方玉平微微点头。 沈易的表演,精准地抓住了佟振保这个自私又懦弱的复杂人物的神髓。 然而,只有与他对戏的龚樰,才真切地感受到了那眼神中除了演技之外,一丝别样的东西。 当沈易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那审视与沉寂,仿佛不止是佟振保对孟烟鹂,也有一刹那,像是沈易本人穿透角色,在看着她—— 这个来自内地、心思细腻、在浅水湾那晚后对他退避三舍的龚樰。 龚樰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连忙垂下眼,继续剥橘子,指尖却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浅水湾那晚的画面不由分说地撞入脑海: 关智琳娇嗔依偎的亲密,这别墅里无处不在的女性痕迹,以及沈易那平静掌控一切却深不可测的态度。 她原本对这位年轻、英俊、才华横溢且给予她珍贵机会的老板抱有单纯的好感与敬慕,那晚之后,却蒙上了一层清晰的认知—— 他的世界太复杂,太拥挤,她窥见的只是冰山一角。 那种属于艺术家的一点点浪漫幻想,迅速被理智与自我保护所取代。 可如今,在戏里,她却要一遍遍“成为”孟烟鹂,对着这个让她心思复杂的男人,展露被压抑的爱、绝望的依赖和最终的枯萎。 每一次投入,都像是在危险的边缘试探。 “cut!”方玉平喊停,“情绪很好,但烟鹂撕橘络的动作可以再慢一点,再‘珍惜’一点,那种无意识中抓住一点实在东西的感觉。 沈生,你最后走向沙发坐下时,步子里可以带一点犹豫,仿佛想靠近,但终究被无形的墙挡住。我们再来一遍。” 趁着布光调整的间隙,关智琳端着一杯温水袅袅婷婷地走过来,先递给沈易,然后仿佛才看到龚樰,笑容甜美: “龚小姐,累了吧这场戏情绪消耗好大。 沈生演起这种矛盾的男人真是入木三分,对吧” 她语气亲昵,目光却在沈易和龚樰之间轻轻一转。 龚樰接过助理递来的水,客气而疏离地笑笑: “关小姐说得对,沈先生和许导要求都高,是很好的学习机会。” 她避开了对沈易表演的直接评价,也避开关智琳话语中那微妙的绑定感。 沈易喝了一口水,对关智琳道: “你的下一场是明天和王太太的戏,台词再顺一下,那种交际场上的圆滑与私下里的算计要更有层次。” 他的语气是纯粹的工作指示,关智琳乖巧应下,却趁沈易不注意,又瞥了龚樰一眼。 再次开拍。 龚樰努力摒除杂念,将自己更深地埋入孟烟鹂的躯壳。 当沈易最终走到沙发边,却没有坐下,只是疲惫地倚着靠背,望着她手中那个被剥得干干净净、却仿佛失去了所有滋味的橘子时,龚樰抬起头。 这一次,她的眼神不再是空洞的得体。 在那片麻木的冰层下,极深处,掠过了一丝未能完全掩饰的、属于女人最原始的哀伤与质问。 尽管它一闪即逝,快得连她自己可能都未察觉,却精准地被镜头捕捉,也被对面的沈易收入眼底。 “cut!完美!就是这个眼神!”方玉平难得地提高了音量,兴奋道。 “烟鹂骨子里的那点‘活气’,到最后才彻底死透!龚樰,你把握得太好了!” 片场响起轻松的气氛。 龚樰却有些脱力般靠在沙发上,心绪难平。 刚才那一瞬,她分不清那哀伤是孟烟鹂的,还是她龚樰自己在面对沈易这个复杂老板时,一缕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泄露。 沈易走到监视器前看回放,目光专注。 片刻后,他对走过来的龚樰说:“最后这个眼神,很好。微妙,但足以撼动人心。 孟烟鹂不是木偶,她只是……习惯了绝望。”他的评价专业而克制。 “谢谢沈先生。”龚樰低声说,避开他的直视。 她害怕在他眼中再看到片场外那种深不可测的审视,也害怕自己会错意。 “保持状态。”沈易点点头,便转身去与方玉平讨论下一个镜头,仿佛刚才那细腻的肯定只是寻常的工作交流。 龚樰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不远处正与助理说笑、目光却不时飘向这边的关智琳,心中那点因出色完成表演而生的喜悦,迅速被更深的怅然和清醒所覆盖。 这片场是艺术的熔炉,也是现实的缩影。 她在这里演绎着一段民国悲剧,而戏外,她需要无比清醒,才能不让自己卷入另一场或许更复杂的、属于这个时代的“情感戏码”。 她对沈易的好感并未消失,但它正在被谨慎地重新封装、深藏,覆盖上一层名为“专业”与“距离”的保护膜。 而这微妙的变化,悉数落入了不远处,看似专注于工作,实则洞察一切的沈易眼中。 随后,另一场重头戏: 孟烟鹂发现丈夫佟振保与王娇蕊的私情后,独自在房间里,没有大哭大闹,只是对着镜子,一点点擦掉自己脸上精致的妆容,露出底下苍白疲惫的真实面容。 眼神从最初的空洞,到逐渐积聚的悲凉、自嘲,再到一丝近乎疯狂的绝望。 “cut!”导演喊道。 监视器后的沈易却微微皱眉:“情感是对的,但层次递进不够清晰。 空洞到悲凉的转折太硬,绝望里缺少那种被彻底掏空后的麻木感。再来一次。” 龚樰深吸一口气,重新坐回镜子前。开拍。 这一次,她的表演更加沉静,也更具毁灭性。 当镜头特写她的眼睛时,那里面翻涌的复杂情绪,让片场一片寂静。 “好!”沈易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一丝难得的赞许,“就是这个感觉。记住它,龚小姐。孟烟鹂的毁灭,是无声的雪崩。” 龚樰从戏中抽离,看向沈易,微微点头,眼神里有一丝被认可的触动,但更多的是疏离。 休息间隙,沈易走到正在独自看剧本的龚樰身边。 他递给她一瓶水,目光落在她尚未完全褪去孟烟鹂苍白的脸上。 “入戏很深。很辛苦吧”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穿透力。 龚樰接过水,指尖冰凉:“还好。孟烟鹂…是个让人心疼的角色。” “心疼是因为真实。”沈易的目光仿佛能洞穿人心,“她的悲剧,不仅在于丈夫的背叛,更在于她将自己完全寄托在他人身上,最终失去了自我。这种脆弱,在现实中,也很常见。” 他的话,像一根针,轻轻刺破了龚樰的盔甲。 她想起浅水湾那晚看到的关智琳的依恋,波姬小丝的依赖,甚至周惠敏的沉默守候……这不正是某种程度上的“寄托”吗而她龚樰,绝不愿成为任何人的附庸,更不愿陷入孟烟鹂式的悲剧。 “沈先生说得对。”龚樰抬起头,直视沈易的眼睛,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倔强的清醒,“所以,清醒地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这句话,既是说角色,也是在表明自己的态度。 沈易看着她眼中那份与孟烟鹂截然不同的、坚韧的清醒,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清醒是铠甲,但有时候,也会成为牢笼。 真正强大的,是在看清一切后,依然敢于选择自己的路。” 他意有所指,随即转身走向导演组,留下龚樰在原地,心绪翻腾。 这一切,都被不远处的关智琳看在眼里。 她饰演的王娇蕊正处在与佟振保的热恋期,戏里戏外,她都带着一种灼人的热情。 看到沈易主动与龚樰交谈,尤其是看到龚樰那副清冷又倔强的样子,关智琳心里那股酸意和危机感瞬间升腾。 下一场是王娇蕊与孟烟鹂的正面冲突戏。 关智琳几乎将戏外的情绪带入了戏中。 她饰演的王娇蕊在质问孟烟鹂时,眼神凌厉,语气咄咄逼人,充满了攻击性,甚至超出了剧本设定。 “cut!”导演有点无奈,“智琳,气势够了,但王娇蕊对孟烟鹂,更多是轻视和一种优越感,不是这种直接的恨意。” 关智琳撇撇嘴,目光瞟向沈易。 沈易没有看她,只是淡淡对导演说:“休息五分钟,让演员调整状态。” 休息时,关智琳摇曳生姿地走到沈易身边,身体有意无意地贴近,声音带着娇嗔: “沈生,你看龚小姐演得多好啊,把我都压下去了呢。 看来我这个红玫瑰,还得再‘红’一点才行。” 她话里有话,既是在试探沈易对龚樰的态度,也是在强调自己的存在感。 沈易不动声色地拉开一点距离,目光依旧落在监视器上: “演戏不是比谁压过谁。王娇蕊的魅力在于她的鲜活和生命力,以及那种不管不顾的劲儿。 把你的本真拿出来,就足够了。” 回到自己的休息区,龚樰的心久久不能平静。 沈易的话在她耳边回响:“清醒是铠甲,但有时候,也会成为牢笼。真正强大的,是在看清一切后,依然敢于选择自己的路。” 她承认自己被沈易吸引。 他的才华、魄力、掌控一切的强大气场,甚至他那洞悉人性的冷酷,都散发着致命的魅力。 浅水湾那一晚,当她看到其他女人在他生活中留下的痕迹时,那份好感瞬间被浇上了一盆冷水,随之而来的是强烈的自尊心受挫和自我保护。 她龚樰,不是关智琳那样的艳光四射,也不是波姬小丝那种带着异域风情的依赖,更不是周惠敏的温柔似水。 她有的,是独立的灵魂、清醒的头脑和对表演艺术的纯粹追求。 她可以欣赏沈易,甚至可能爱上他,但她绝不允许自己成为他庞大情感花园里,等待垂怜的其中一朵花。 “看清一切……”她默默咀嚼着这句话。 看清了他的世界多么复杂,看清了自己可能面临的处境。 那么,她的选择是什么 是像孟烟鹂一样,最终迷失自我,走向毁灭 还是像王娇蕊一样,燃烧自己,却可能只换来一场空 抑或是……保持距离,坚守自己的骄傲与独立 她望向片场另一头,沈易正与导演低声交谈,侧脸线条冷峻而专注。 这个男人,像一座充满宝藏却也危机四伏的迷宫。 靠近他,或许能获得无上的荣耀与资源,但也可能付出迷失自我的代价。 龚樰深吸一口气,拿起剧本,再次投入对孟烟鹂的研究。 她的眼神变得更加坚定。无论沈易如何强大,如何具有吸引力,她都必须先成为自己。 她要用孟烟鹂这个角色,证明自己的价值,筑起自己坚不可摧的心墙。 这堵墙,既是对沈易复杂世界的防御,也是对她自己内心那份悸动的约束。 她的道德感和对纯粹情感的向往,与日俱增的倾慕之心激烈交战。 她开始下意识地在片场与沈易保持更远的物理距离,除非必要绝不主动交谈,但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追随他。 当他与关智琳自然互动时,她会立刻移开视线,心头泛起细微的、连自己都鄙夷的酸楚。 这种“靠近-逃离”的挣扎,被她不自觉地带入了表演中,反而意外地让“白玫瑰”孟烟鹂那种渴望被爱又恐惧受伤、向往热烈又自我禁锢的矛盾心理更加真实动人。 方玉平导演都忍不住夸赞她“状态越来越深了”。 只有沈易,在监视器后,将这一切——关智琳的醋意与不安,龚樰的挣扎与深化表演之间的微妙联系——尽收眼底。 …… 午休时间,剧组提供的盒饭香气弥漫在略显凌乱的片场一角。 沈易、关智琳、龚樰以及导演等人围坐在一张临时拼起的大桌旁。 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了正在拍摄的这部张艾玲名作。 沈易放下筷子,目光扫过关智琳和龚樰,语气带着一种学者式的冷静,却又蕴含着洞悉世事的穿透力: “《红玫瑰与白玫瑰》,张艾玲将人性深处的欲望与压抑,写得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冰冷入骨。”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深邃: “红玫瑰,王娇蕊,是欲望的化身,是新式女性生命力的喷薄,是挣脱束缚的激情。 她像一团火,能瞬间点燃一切,让人目眩神迷。 但这种激情,本质是燃烧自己。 过于炽热的东西,往往也容易冷却。 当激情燃尽,留下的,往往是比灰烬更令人窒息的心如死灰。” 他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了敲,“烟花绽放得再绚烂,最终归于沉寂的夜空。 激情之后的空虚和幻灭,才是她最深的悲剧底色。” “白玫瑰,孟烟鹂,则是传统与压抑的凝结体。 她是被旧式礼教精心修剪过的盆景,看似温婉娴静,内里却充满了无法言说的痛苦和扭曲的渴望。 极致的压抑,最终必然引发反叛。 但这种反叛,在孟烟鹂身上不是健康的解放,而是畸形的、毁灭性的爆发—— 她走向了彻底的崩溃,站在了她曾经恪守的传统的绝对对立面。这是一种玉石俱焚的绝望。” 沈易的总结冷酷而精辟: “所以,激情放纵的尽头,是心死; 压抑扭曲的极致,是崩溃。 这都不是正常的情感状态。” 他的目光锐利地落在两位女演员身上,开始了更直接的“诊断”: “佳慧,你的外形气质,得天独厚,演王娇蕊的‘艳’和‘媚’,信手拈来。但问题在于……” 他话锋一转,带着不留情面的直白。 “你骨子里其实是个传统甚至有点被动的人。 你在演王娇蕊的‘放纵’与‘不顾一切’的激情时,总是不自觉地收着,流于表面,像个漂亮的花瓶,内里缺乏那种焚尽一切也要抓住瞬间欢愉的原始生命力和毁灭感。 这是你最大的难点——你要释放,要‘疯’一点,要把那个被你自己藏起来的‘野’彻底放出来!” “龚樰老师,”沈易的称呼带着一丝距离感和审视,“你的气质沉静内敛,与孟烟鹂有天然契合之处。但你的表演……” 他微微摇头,“太‘正常’了。你演出了她的‘压抑’,却还没触碰到压抑之下那种被挤压到变形的、即将爆发的‘疯’和‘扭曲’。 孟烟鹂的崩溃不是突然的,是在无数个被忽视、被当作空气的日子里,一点点积累的、平静表面下的裂痕。 你需要找到那种‘静水深流’下的暗涌,那种看似平静却已濒临崩溃边缘的‘疯感’。 这需要更深的功课,去体会那种被彻底物化、被剥夺存在感的绝望。” 关智琳被沈易直指核心的批评说得脸色微红,有些不甘,但又无法反驳。 她咬着嘴唇,带着点撒娇和试探的意味,把话题引向沈易自己: “沈生,你对这两个女人分析得这么透,那你对自己演的这个佟振保呢你怎么看这个‘男主角’” 沈易闻言,仿佛在评价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佟振保坦白说,这个人物,跟我本人是南辕北辙。他是个懦夫,一个彻头彻尾的胆小鬼。” 他的剖析同样犀利无情: “他留洋归来,接受了新思想,遇到了让他心潮澎湃的王娇蕊,一个敢于追求爱情的有夫之妇。 这本可以是一场勇敢的、打破陈规的爱情。 他本可以支持她离婚,堂堂正正和她在一起。 但他退缩了。他害怕社会的眼光,害怕承担‘破坏者’的罪名。” “然后呢他转头就接受了家里安排的、自己根本不爱的孟烟鹂。 没有勇气拒绝家族的安排,没有勇气追求所爱,更没有勇气面对自己真实的欲望。 结果呢害了王娇蕊,也毁了孟烟鹂,自己最终也活成了一场笑话,一地鸡毛。” 沈易的语气带着强烈的不屑: “这种事情,在我身上绝不可能发生。 第一,我不会放弃我真心所爱、也深爱我的‘王娇蕊’。 第二,我绝不会为了任何所谓的‘应该’或‘体面’,去娶一个我不爱的女人。” 他强大的自信和决断力在话语间展露无遗,与佟振保的懦弱形成鲜明对比。 随即,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深邃,仿佛在总结这部作品对他个人的启示: “从我的角度看,这个故事最大的警示在于: 不要辜负真心对你的人。 无论是像火一样炽热的‘王娇蕊’,还是像水一样隐忍的‘孟烟鹂’,辜负她们,就是最大的罪过。” “激情与爱意可以如烟花般绽放,但不能任其消散无踪。要懂得珍惜与维系。” “人,不应成为任何僵化制度或陈腐观念的奴隶。” 他说这句话时,目光有意无意地、极其自然地扫过龚樰,那眼神仿佛带着穿透力,能看进她心底最深的挣扎。 “制度和观念是随着时代变迁的,而人内心最真实、最珍贵的情感,才是永恒不变的指引。” 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每一个字都像敲打在龚樰的心坎上。 “人,应该是观念的主人,而不是被它束缚、扭曲的奴隶。” “当你感到某种制度或观念让你窒息、让你痛苦、让你觉得‘不对’,那很可能不是你错了,而是那个制度、那个观念本身出了问题,或者不适合你。” 他的目光再次锁定龚樰,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坦诚。 “遵从你内心深处真正的渴望和指引,而不是被外界强加的标准所控制。 只有这样,人才能活得真实、完整,才不会像佟振保那样懦弱扭曲,也不会像孟烟鹂那样在压抑中崩溃,更不会像王娇蕊那样在放纵后心如死灰。” 最后,他微微停顿,抛出了一个在80年代初堪称石破天惊的观点,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道理: “比如现在的一夫一妻制,这个制度本身的设计有其社会基础,初衷也许是好的。 但它真的是所有人内心深处唯一、且永恒不变的追求吗 它真的能完美适配所有个体复杂的情感需求吗我看未必。 重要的是,人是否能在不伤害他人的前提下,找到真正让自己灵魂安宁、情感充沛的存在方式,而不是被单一的制度框死。” 沈易的话语,尤其是最后那段关于制度、观念与个人情感的论述,像一颗精准制导的炸弹,在龚樰心中轰然炸响! 浅水湾那晚的见闻——关智琳的依恋、波姬小丝的依赖、周惠敏的沉默…… 这些画面瞬间涌入脑海,与沈易此刻的言论激烈碰撞! 他是在说我! 龚樰的心跳得快要冲出胸膛。 他看穿了她因为浅水湾所见而产生的排斥和心防! 他看穿了她用“道德”、“规范”筑起的自我保护墙! 他在挑战她赖以保持“清醒”和“骄傲”的基石! 他直言不讳地指出,她所固守的“一夫一妻”观念,可能本身就是一种束缚,一种让她痛苦和挣扎的“错误观念”或“不适配的制度”! 他在暗示她:她的痛苦,不是因为他的“复杂”,而是因为她被不合时宜的观念束缚了本心 他在宣扬一种离经叛道却又充满诱惑的“真实”! 遵从本心,做观念的主人,寻找让自己灵魂安宁的方式…… 这些话像魔咒,动摇着她坚固的道德防线。 她一直用“沈易感情生活复杂不符合规范”来压抑自己的好感,保护自己。 可现在,这个男人,这个拥有巨大能量和洞悉力的男人,却告诉她: 也许错的不是他,而是她所信奉的“规范”本身 这简直是对她世界观的一次颠覆性冲击! “不要辜负真心对你的人”——这句话像重锤敲在她心上。 她不禁想:如果自己因为固守观念而刻意疏远、甚至“辜负”了内心真实的悸动,那是不是也成了一种“佟振保式”的懦弱和扭曲 龚樰感到一阵眩晕。 她下意识地低下头,用筷子无意识地拨弄着饭盒里早已冷掉的饭菜,手指微微颤抖。 她不敢抬头看沈易,怕自己眼中的震惊、慌乱、动摇以及那一丝被说中心事的羞耻和隐秘的……认同感被他尽收眼底。 她精心构筑的、用以隔绝沈易和自我保护的心墙,在沈易这番借古讽今、直指人心的“剧本分析”下,被凿开了一个巨大的缺口。 浅水湾见闻与极具蛊惑力的“真实论”在她脑海中激烈交战,让她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和挣扎。 沈易不仅是在讲戏,他是在用思想的手术刀,精准地解剖她的心理。 这场午餐,成了沈易对龚樰心防发起的一场没有硝烟却异常激烈的攻坚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