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归途与新的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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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蒙蒙亮，地区招待所门前就响起了拖拉机熟悉的突突声。廖奎拎着简单的行李——主要是那套珍贵的《兽医学》和贴身藏好的奖金粮票——和李主任一起，告别了这片给予他荣耀也带来无尽烦扰的地区首府。归途的心情，与来时截然不同。少了那份对未知的忐忑，多了载誉而归的沉甸甸的踏实感，但更深层处，却缠绕着更为复杂难言的情绪。 拖拉机依旧颠簸，但廖奎的心境却比来时平静了许多。他望着车外飞速后退的景物，初夏的田野一片生机勃勃，玉米已经长到齐胸高，墨绿色的叶片在晨风中摇曳。偶尔能看到早起的社员已经在田里开始一天的劳作。这熟悉的、带着泥土气息的景象，让他紧绷了多日的神经稍稍松弛下来。 李主任的心情显然极好，一路上都在哼着不成调的革命歌曲，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花。“廖奎啊，这回咱们可是露了大脸了！地区第一！省里培训！哈哈，看以后谁还敢小瞧咱们红星公社！”他用力拍着廖奎的肩膀，“回去我就向公社党委汇报，给你请功！必须大力宣传！” 廖奎勉强笑了笑，心里却有些发虚。荣誉固然好，但过于高调，恐怕会引来不必要的关注，尤其是他这敏感的成分。 “主任，还是……低调点好。”他斟酌着词句，“比赛赢了是集体功劳，离不开公社的培养和大家的支持。我个人……没什么。” 李主任看了他一眼，了然地点点头：“嗯，懂得谦虚是好事。不过该有的表彰还是要有，这是原则问题。”他顿了顿，压低声音，“至于省城培训的事，公社这边肯定全力支持。这是个天大的机遇，你一定要把握住，学成回来，更好地建设咱们公社！” “我明白，主任。”廖奎郑重承诺。他知道，这是公社对他的期望，也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拖拉机颠簸了几个小时，终于在午后时分，看到了红星公社那熟悉的土路和低矮的房屋。离公社大院还有一段距离，廖奎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往日里相对安静的公社入口处，此刻竟然聚集了不少人！远远就能看到一面红色的横幅拉在路边的杨树上，上面用歪歪扭扭却足够醒目的大字写着：“热烈欢迎我区畜牧兽医技术竞赛冠军廖奎同志载誉归来！” 公社的李书记、王社长等几位主要领导竟然都站在横幅下，旁边还有一群敲锣打鼓的少先队员，以及更多看热闹的社员群众！老王头、陈卫红、赵小深等技术小组的成员也挤在人群最前面，一个个脸上洋溢着激动和自豪。 这阵仗……也太大了！廖奎瞬间感到头皮发麻，手脚都有些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他只想悄悄地回来，没想到公社搞了这么一出！ 拖拉机刚一停稳，震耳欲聋的锣鼓声和欢呼声就响了起来！李书记率先走上前，紧紧握住刚从车斗里跳下来的廖奎的手，用力摇晃着：“廖奎同志！欢迎你凯旋！你是我们红星公社的骄傲！是全公社社员学习的榜样！” 王社长也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小子！给咱们公社挣了天大的面子！” 少先队员们涌上来，给他系上了红领巾，还献上了一束……野花（显然是刚从路边采的）。老王头挤过人群，咧着大嘴，用力捶了廖奎胸口一拳（差点把他捶岔气）：“好小子！俺就知道你行！没给咱技术小组丢人！” 陈卫红推了推眼镜，微笑着向他竖了个大拇指。赵小深则挤眉弄眼，低声道：“奎哥，牛逼！晚上细聊！”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热情过火的欢迎仪式，廖奎只觉得脸颊发烫，浑身不自在，只能机械地笑着，不断说着“谢谢领导”、“谢谢大家”、“都是集体功劳”之类的套话。他的目光在人群中下意识地搜寻着，很快，他看到了站在人群稍外围的张小花。 她今天穿了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依旧梳着两条麻花辫，清秀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红晕，眼神亮晶晶的，正静静地看着他。当廖奎的目光看过去时，她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激动地呼喊或上前，只是微微抿了抿嘴，露出了一个极浅、却无比真诚的笑容，然后轻轻点了点头。那眼神里有骄傲，有喜悦，却依旧带着她特有的那份沉默和距离感。廖奎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股混合着愧疚和温暖的情绪涌了上来。 他也看到了站在更远处墙角边的刘淑芬。她今天似乎特意收拾过，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穿着一件半新的蓝布衫，将丰满的身段勾勒得恰到好处。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围拢过来，只是独自站在那里，双手绞着衣角，目光灼灼地盯在廖奎身上，那眼神火辣、直接，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倾慕和一种近乎宣示主权的占有欲。当廖奎看过去时，她甚至大胆地朝他飞了一个眼风，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廖奎心里一哆嗦，赶紧移开目光，不敢再看。 欢迎仪式喧闹而短暂，领导们讲完话，鼓励了一番，人群也就渐渐散去了。廖奎感觉自己像打了一场仗，比在地区比赛还要累。 然而，真正的“麻烦”，才刚刚开始。 他刚把行李放回技术小组那间破窝棚，还没来得及跟老王头他们细聊比赛经过，王玲群就风风火火地找上门来了！ “廖奎！廖奎你出来！”王玲群人还没到，大嗓门就先传了进来。她一把掀开破草帘子，叉着腰站在门口，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骄傲、急切和不容置疑的神色。 窝棚里的老王头、陈卫红等人都愣了一下。 “王婶，咋了这是”老王头叼着烟袋，不明所以。 王玲群没理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廖奎，把手里的东西往他面前一递——正是张小花画的那幅煤油灯下小人看书的画！ “廖奎！你现在可是地区第一了！马上还要去省城学习，是大人物了！”王玲群的声音又高又急，“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家小花对你的心思，你心里清楚！这丫头为了你，没日没夜地学文化，人都累瘦了！你现在功成名就，可不能当那陈世美，得给我们小花一个交代！你说，啥时候把这事定下来” 她这话如同连珠炮，又快又响，震得廖奎耳朵嗡嗡作响，也让窝棚里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老王头呛得直咳嗽，陈卫红蹙起了眉头，赵小深则是一脸看好戏的表情。 廖奎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万万没想到，王玲群会这么直接、这么迫不及待地在大庭广众之下逼婚！而且是用这种方式，拿着小花用心画的画来“逼宫”！ “王……王婶，您别激动……”廖奎喉咙发干，脑子一片混乱，“这事……这事不急……我这才刚回来，而且马上要去省城……” “去省城咋了去省城就不认账了”王玲群眼睛一瞪，声音更高了，“正是因为你马上要去省城，才更要先把名分定下来！不然省城那花花世界，谁知道你会不会被那些城里姑娘迷花了眼我家小花傻，等你等到啥时候去” “娘！你别说了！”张小花不知何时也跑了过来，听到母亲的话，她脸色煞白，冲进来用力拉住王玲群的胳膊，声音带着哭腔，“你快回去！别在这儿丢人！” “我丢什么人我这是为你好！”王玲群甩开女儿的手，不依不饶。 窝棚外，已经有不少被动静吸引过来的社员在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廖奎感觉自己像被架在火上烤，额头上冒出了冷汗。他看着满脸通红的张小花，看着她眼中屈辱的泪水，心里充满了无力感和深深的愧疚。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刘淑芬也出现在了不远处的人群外围，正抱着胳膊，冷眼看着这边的闹剧，嘴角带着一丝嘲讽的冷笑。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王婶！”廖奎猛地提高声音，打断了王玲群的喋喋不休，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小花的心意，我……我知道。我也很感激。但是，去省城学习是组织上的安排，是为了更好地回来建设公社。个人的事情……现在真的不适合谈。等我从省城学习回来，再说，行吗” 他尽量把话说得委婉，把理由拔高到“组织安排”和“建设公社”的高度。 王玲群还想说什么，却被闻讯赶来的李主任喝止了：“王玲群！你闹什么闹！廖奎刚回来，又是功臣，有你这么办事的吗有什么事不能私下说赶紧回去！别影响廖奎休息！” 李主任出面，王玲群终究还是有些顾忌，她狠狠瞪了廖奎一眼，又拉了哭哭啼啼的张小花一把，悻悻地走了。 闹剧暂时平息，但廖奎知道，这事儿没完。王玲群不会轻易放弃，而他和张小花之间，也因为这番逼迫，隔阂似乎更深了。 然而，压力并不仅仅来源于此。 随后的几天，廖奎明显感觉到，公社里关于他的风言风语开始多了起来。羡慕和祝贺自然是主流，但也夹杂着一些不和谐的声音。 “哼，成分不好，走了狗屎运拿了个第一，尾巴就翘到天上去了！” “去省城培训谁知道还能不能回来说不定就被哪个领导看上，留在省城了！” “就是，王玲群还想把闺女嫁给他我看是痴心妄想！人家能看上她家那个闷葫芦” “我看呐，他跟猪场那个刘寡妇就不清不楚的……” 这些闲言碎语，像无形的针，刺得廖奎浑身不自在。他这才真切地体会到李主任所说的“树大招风”的含义。荣耀的背后，是无数双审视的眼睛和更加严苛的要求。他仿佛被放在了一个透明的玻璃罩子里，一言一行都被放大检视。 成分的阴影，情感的纠葛，乡亲的期望，还有这突如其来的名声带来的负累……所有的压力，在他载誉归来的同时，也如同沉重的枷锁，一层层地套在了他的身上。 省城，似乎代表着解脱和飞跃。 但红星公社，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这些与他命运交织的人们，却构成了他无法轻易割舍，也必须直面应对的“新的压力”。 廖奎站在技术小组的窝棚门口，望着远处绿油油的玉米地，和更远处起伏的山峦，眼神复杂。 前路，注定不会平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