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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烨几乎是带着一身的低气压回到乾清宫的。 那股被干脆利落拒绝的憋闷、挫败，以及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嫌弃”的恼怒，在他胸腔里左冲右突，无处发泄。 “砰！”他猛地将手中的马鞭掼在御案上，吓得殿内侍立的宫人齐齐一颤，跪伏在地，大气不敢出。 梁九功硬着头皮上前，刚想劝慰一句“万岁爷息怒”，话未出口，便被玄烨冰冷的目光钉在原地。 “滚出去！”玄烨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骇人的寒意，“全都给朕滚出去！” 梁九功不敢有丝毫迟疑，连忙挥手示意所有宫人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自己也躬身要退。 “你留下！”玄烨的声音再次响起。 梁九功心里叫苦不迭，只能战战兢兢地垂首站在原地，准备承受天子的雷霆之怒。 果然，玄烨猛地转过身，目光如利刃般刮过他：“你说！朕…朕就那么令人厌恶那般境地，给她一条青云路，她竟…竟毫不领情！宁愿守着那青灯古佛！她眼里可还有半点…” 他话说到一半，猛地顿住。他差点脱口而出“朕”字！更是惊觉自己这怒火来得毫无道理，简直像个求爱不得的毛头小子！这让他更加烦躁懊恼。 梁九功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万岁爷息怒！万岁爷息怒！是那赫舍里氏不识抬举！目光短浅！她…她定是自惭形秽，怕玷污了…玷污了爷的清誉，才…” “清誉”玄烨冷笑一声，打断他，“朕看她清醒得很！明白着呢！”他烦躁地在殿内踱步，“她那是瞧不上！瞧不上朕…瞧不上本王给的！” 梁九功头埋得更低了，心里暗道：我的万岁爷诶，您这会儿可是“裕亲王”，人家瞧不上王爷，总比瞧不上皇上强点吧…当然这话他打死也不敢说。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细微的动静，一个小太监哆哆嗦嗦地在门口探头。 梁九功如蒙大赦，忙起身过去，低声询问了几句，脸色更加为难起来。 他走回殿中，小声道：“万岁爷…德妃娘娘在外求见，说是亲手炖了冰糖雪梨羹，给皇上润肺…” “不见！”玄烨想都没想，厉声回绝，“让她回去！朕没心情喝什么劳什子羹汤！告诉她们，今日谁都不见！” “嗻…”梁九功连忙出去传话。 殿外，精心打扮过的德妃听到回复，脸上期待的笑容瞬间僵住，变得煞白，眼圈一红，委屈地咬着唇，却不敢多言一句，只得黯然离去。 殿内的玄烨依旧心绪难平，看什么都不顺眼。翌日早朝，几位大臣在漕运款项问题上扯皮推诿，言辞间漏洞百出，更是撞在了他的枪口上，被他不留情面地当场斥责得狗血淋头。 罚俸的罚俸，停职的停职，吓得满朝文武噤若寒蝉，不知今日皇上为何如此大的火气。 带着一肚子未消的怒火下朝，玄烨沉着脸回到乾清宫，只觉得胸口堵得发慌。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如此费心费力，甚至不惜冒充皇兄，是不是真的只是一厢情愿，自作多情 就在他对着满案奏折生闷气时，殿外传来梁九功小心翼翼的通传：“万岁爷，四阿哥和岳兴阿来给您请安了。” 玄烨眉头一皱，本想挥手让他们回去，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岳兴阿…那个孩子的模样在他脑中一闪而过。 “…让他们进来。”他揉了揉眉心，尽量让自己的脸色看起来不那么吓人。 胤禛和岳兴阿一前一后走进来，规矩地行礼请安。胤禛敏锐地察觉到父皇心情不佳，小脸绷得更紧。岳兴阿则似乎有些心事，低着头，不像往日那般灵动。 “起来吧。”玄烨目光落在岳兴阿身上，声音不自觉地放缓了些，“今日功课如何” 胤禛代为回答了几句。玄烨心不在焉地听着，目光却始终留意着岳兴阿，见他一直蔫蔫的，便直接问道：“岳兴阿，你可是身子不适还是…在宫里受了委屈” 岳兴阿猛地抬头，连忙摇头：“回皇上，臣子没有受委屈！臣子…臣子很好…”他说着很好，眼圈却微微有些红了，连忙又低下头去。 玄烨心中一动，对胤禛道：“胤禛，你先回去温书。” 胤禛有些担忧地看了岳兴阿一眼，还是恭敬地行礼退下了。 殿内只剩下玄烨和岳兴阿两人。玄烨走下御座，来到岳兴阿面前，蹲下身，与他平视，语气是罕见的温和：“告诉朕，怎么了可是想家了还是想你额娘了” 这句“想额娘”仿佛戳中了岳兴阿的心事，他的眼泪一下子没忍住，掉了下来，又慌忙用手背去擦，抽噎着道：“皇上…臣子…臣子前日梦到额娘了…梦到额娘病了，没有人照顾她…臣子好怕…” 孩子的话语单纯直接，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玄烨心中最柔软、也是最愧疚的地方。 他想起那日舒云病得滚烫的额头和脆弱的神情，再听到孩子这无助的哭泣，胸腔里那点因被拒绝而生的怒火瞬间被巨大的怜惜和心疼所取代。 他轻轻叹了口气，拿出自己的明黄帕子，递给岳兴阿：“擦擦眼泪。男儿有泪不轻弹，你额娘若是知道你这般担心她，病也要加重了。” 岳兴阿接过帕子，胡乱擦了擦脸，哽咽道：“臣子知道…可是…可是臣子忍不住…额娘一个人在外面…生病了怎么办…被人欺负了怎么办…”他越说越伤心，这些日子的担忧和委屈似乎找到了宣泄口。 玄烨看着他哭得发红的小鼻子和湿漉漉的眼睛，心中那片阴霾竟奇异地散去了大半。 孩子的担忧如此纯粹，映照得他那些儿女情长的纠结和恼怒显得那般可笑。 他伸手，轻轻拍了拍岳兴阿的肩膀，柔声道：“别怕。朕…朕向你保证，你额娘不会有事。会有人照顾她的，不会让她被人欺负。” “真的吗”岳兴阿抬起泪眼，充满希冀地望着皇帝。 “君无戏言。”玄烨郑重地点头，“朕乃天子，说的话，自然算数。” 这句话仿佛有着神奇的魔力，岳兴阿顿时止住了哭泣，小脸上露出了安心的神色，甚至破涕为笑：“谢谢皇上！皇上您真好！” 看着孩子这纯粹的笑容和全然的信任，玄烨心中那最后一点郁气也烟消云散了。 他甚至感到一丝惭愧，自己竟还不如一个孩子看得明白，无论舒云如何拒绝他，保护她和孩子，本就是他身为帝王、身为…一个倾慕她的男人，该做的事，与她是否接受无关。 “饿不饿”玄烨心情转好，语气也轻松起来，“陪朕用些点心可好” “臣子可以吗”岳兴阿眼睛一亮，受宠若惊。 “自然。”玄烨笑着拉起他的手，走向偏殿，“想吃什么让御膳房去做。” 很快，几样精致可口的点心便摆了上来。岳兴阿毕竟还是个孩子，很快便被美食吸引，暂时忘却了忧愁，吃得两腮鼓鼓囊囊。 玄烨看着他吃，自己却没动几下筷子，只是偶尔给他夹些菜，状似无意地问道：“你额娘…平日在家，都喜欢做些什么” 岳兴阿咽下口中的糕点，认真地回答：“额娘喜欢看书、写字，还会绣很好看的花！额娘做的点心也可好吃了，比宫里的…唔…”他意识到说错了话，连忙捂住嘴。 玄烨却被逗笑了：“无妨。朕知道你额娘手艺好。”他想起那杏仁佛手酥的滋味，眼神柔和了几分，“她还喜欢什么” “额娘还喜欢打理花草！以前在府里，她院里总有好多花，开得可好了！现在在庵里，她也种了些…”岳兴阿叽叽喳喳地说着，将母亲平日的生活点滴细细道来，语气里充满了依赖和骄傲。 玄烨静静地听着，通过这些稚嫩的言语，仿佛看到了一个更鲜活、更立体的舒云，一个在困境中依旧保持着生活情趣、用心教导孩子、内心坚韧而丰富的女子。 心中的形象越发清晰，那份渴望也越发深沉，却不再是单纯的占有，而是多了几分真正的理解与敬重。 待岳兴阿吃饱喝足，心情也彻底好转后，玄烨才让人送他回去。 看着那小小的、欢快离去的背影，玄烨独自坐在殿中，良久，轻轻叹了口气。 “梁九功。” “奴才在。”梁九功悄无声息地出现，敏锐地感觉到皇上心情似乎好了很多。 “告诉静心庵那边的人，一切照旧。她若要清静，便给她清静。但一饮一食，起居安危，给朕盯紧了，若有半分差池，唯他们是问。” “嗻！” “还有…御膳房今日做的桂花糖蒸栗粉糕，滋味不错，拣一碟给四阿哥和…岳兴阿送去。” “嗻！” 梁九功领命而去，心中暗道：还得是小孩子啊…一顿点心就把万岁爷给哄好了…不，是把万岁爷对那位的心给捋顺了。 玄烨重新走回御案前，提起朱笔，目光已恢复了一贯的清明与深邃。 罢了，她既要保持距离，那便依她。 他有的是耐心和时间。 水滴尚能石穿，何况他是天子。 只是这“水”，需得换种方式，更柔和，更潜移默化地滴落才行。 而第一步，便是让她在乎的人，一切都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