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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午后,贾宝玉从刑部衙门出来,心头却不似这天气般明朗,反而沉甸甸地装着方才与贺均郎中探讨的一桩复杂悬案。 案中情由曲折,人心之诡谲,律法条文与现实情理的碰撞,都让他心绪难平。 比起上次遇刺时的惊惶,他此刻身边护卫森严。 除了贾母增派的数名健仆家丁明里跟随,暗处更有精心挑选的好手环伺。 经过那场生死劫难,宝玉虽未变得杯弓蛇影,却也深知这世道并非只有大观园内的风花雪月,行事多了几分不自觉的谨慎。 马车行至城西一处较为僻静的街口,速度慢了下来。 一阵混杂着米粮清香与淡淡药草气的味道随风飘入车帘,隐约还有人群的低语和孩童的啜泣声。 宝玉心下好奇,示意停车。 他掀开车帘一角望去,只见不远处搭着一个简易粥棚,棚檐下悬挂着一面素净的布幡,上书“慈恩善会”四个清秀大字。 棚前排着长队,多是衣衫褴褛的贫苦老人、妇孺,秩序井然。 而那个立于棚内,正执勺为一位老妪盛粥,并低声嘱咐的窈窕身影,竟是薛宝钗。 她浑身上下无半点奢华装饰,动作沉稳利落,将稠厚的米粥稳稳舀入老人破旧的陶碗里,脸上不见丝毫嫌弃与不耐。 阳光透过棚顶的缝隙,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淡淡的光晕。 宝玉一时怔住。 他印象中的宝姐姐,永远是那般端庄持重,周全于闺阁礼数、家族事务之间,何曾见过她在这市井尘埃中,亲自做这等“贱役” 他下意识地下了马车,示意护卫们在不远处等候,自己则缓步走了过去。 宝钗刚将一位咳嗽不止的小童安抚好,命同喜将预备好的、按《古今应对策灾疫篇》中简易方子熬制的润肺汤药分发给有需要的贫民,一抬头,便看见了站在几步开外,神色复杂的宝玉。 她眼中掠过一丝讶异,随即将粥勺交给一旁的莺儿,用干净布巾擦了擦手,迎上前来,语气一如往常般温和:“宝兄弟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我……刚从贺大人处出来,路过此地。” 宝玉看着她额角细密的汗珠,以及裙摆上不慎沾到的些许灰渍,心中五味杂陈,“宝姐姐,你……你怎会在此亲自施粥这些事,交给下人们做便是了。” 宝钗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自己的裙摆,不以为意地一笑,引他走到粥棚旁稍清净些的角落,才坦然道: “下人们自然也在忙碌。只是,既是慈恩善会的事情,我既管着些首尾,亲自来看看,心里才踏实。能力所及,惠及旁人,不过是求个心安罢了。” 她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目光扫过那些捧着热粥、面露感激的贫民,声音更低沉了几分: “再者说,元春姐姐和皇后娘娘在宫中,心怀天下,但许多事终究不便亲自操持。” “我们在宫外,多以善会名义行些微末善事,既能略解民间疾苦,于宫里的名声,也是有益的。” 她点到即止,并未深言,但宝玉瞬间便明白了其中的关窍。 “求个心安……利于名声……”宝玉喃喃重复着,心中却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怔怔地看着宝钗,这个他自幼相识的姐姐,此刻在他眼中变得既熟悉又陌生。 她不再是那个只知劝他留心仕途经济的“世俗”女子,也不是那个仅精于管家理事的能人。 在她那平和务实的外表下,藏着的是对世情的洞明,对家族的责任,以及一种超乎寻常的行动力。 她不言大道理,只是默默地、有力地,在她能力所及的范围内,做着真正有益于他人、有益于家族的事情。 这无声的行动,比任何慷慨激昂的劝说,都更具震撼力。 忽然间,贺均郎中方才在衙门里与他私下交谈的话语,清晰地回响在耳边: “宝公子,均私闻陛下已有意重开‘明法科’,不拘一格选拔精通律例、明察事理之才。” “以你之天赋悟性,以及对律法案例的独到见解,若肯用心于此道,他日成就必不可限量!” “老夫在刑部多年,深知那里需要你这样新鲜的血脉,需要你这样能体察人情、又不囿于常法的年轻人!” “千万抓紧机会,好生准备!” 当时,他听闻此言,心中虽有一丝波动,却并未立刻下定决心。 他习惯了安逸,对那条无数人挤破头的“正途”仍心存抵触,只含糊地对贺均道:“多谢大人抬爱,晚生……晚生还需考虑考虑。” 可此刻,站在这个尘土飞扬的粥棚边,看着眼前这个明明可以安享富贵、却选择躬身劳作的女子,听着她那句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能力所及,惠及旁人”,宝玉只觉得脸上阵阵发烫。 朝廷风雨飘摇,西北战事不明,东南虽有小胜,但隐患未除。 他贾宝玉,空有满腔思绪,满腹不合时宜的感慨,平日里只知在园中与姐妹们谈诗论画,伤春悲秋,何曾想过自己能为这摇摇欲坠的时局做些什么 就连宝姐姐这样一个闺阁女子,都知道用自己擅长的方式来尽一份心力,稳固家族,间接助力朝廷。 而他呢 他想起自己与林妹妹合着《察狱新探》时的投入,想起与贺郎中探讨案情时的专注与敏锐,那并非全然是痛苦的煎熬,其中亦有抽丝剥茧、明辨是非的乐趣与成就感。 律法,或许并非他曾经嗤之以鼻的“禄蠹”之阶,而是……而是一种能够厘清冤屈、规范秩序、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守护弱小的力量 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混合着羞愧、醒悟与初生牛犊般的勇气,在他胸中激荡。 他看着宝钗那双清亮而沉静的眼睛,仿佛从中汲取了某种力量。 “宝姐姐,”宝玉的声音有些发紧,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我……我方才从贺大人处得知,陛下有意重开明法科。” 宝钗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却并不插言,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待他的下文。 宝玉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目光变得坚定起来:“我……我想去试试。” 他看着这粥棚,看着那些等待施舍的贫弱百姓,看着眼前务实低调的宝钗,轻声道: “这世道……总需要有人做点事情。我……我也想贡献一点自己的能力。” 这话语,从一个曾经只愿活在女儿堆里、视仕途经济为污浊的“怡红公子”口中说出,显得那般突兀,却又那般自然。 宝钗静静地听着,脸上缓缓绽开一个真切而欣慰的笑容。 “宝兄弟能有此心,”她温言道,语气中带着鼓励与支持,“是好事。无论结果如何,尽力而为,便无愧于心。” 宝玉重重地点了点头,再看向那粥棚和排队的人群时,目光已与来时截然不同。 那不仅仅是他人的疾苦,也成了他决心踏入现实、贡献力量的起点。 微光虽小,汇聚可成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