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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二十八年，五月，渝州。 山城的雾，似乎永远也散不尽，黏稠地包裹着这座战时的陪都。空气中混杂着江水的湿气、煤烟的呛味，以及一种无处不在的、焦灼与坚韧并存的气息。 资委会的办公地点设在曾家岩一处略显破败的大楼里。罗云净坐在窗前，审阅着关于在滇黔一带筹建新的水力发电站的初步规划。 比起一年前在汉口、宜昌时的焦头烂额，他的工作似乎回到了相对有序的轨道，但压力却从未减轻——建设，是为了更持久的抗战。 “组长，下午两点，资源规划会议，陈主任亲自主持。”秘书递上一份日程。 罗云净点点头。陈兆谦如今在国民政府内地位更重，对西南建设的投入也愈发坚决，这背后，自然少不了他们这个小组提供的扎实报告和“恰到好处”的引导。 会议冗长而激烈，各方都在为有限的预算和资源争抢。罗云净发言时，依旧数据详实，逻辑清晰，但他敏锐地感觉到，几道来自沪上派系残余势力的目光，带着冰冷的审视。 高思远背后的靠山虽然倒了，但无形的敌人从未离开。 散会后，陈兆谦特意留下他，在办公室里边喝茶边聊。 “云净，你那份关于优先发展川滇黔交界处有色金属矿的报告，委座很重视。”陈兆谦语气中带着嘉许，随即话锋一转，压低声音，“不过，树大招风。最近有些风声，说你与……西北方面，有些不清不楚的往来。当然，我是绝不信的，但人言可畏，你需更加谨言慎行。” 罗云净心中凛然，面上却是一片坦然：“多谢世伯提醒。云净行事，但求无愧于心，无愧于国。些微信口雌黄，动摇不了根本。” “嗯，你有分寸就好。”陈兆谦拍拍他的肩膀，“眼下正是用人之际，你的才华，当用在为国谋划百年基业上。切莫被琐事纷扰。” 回到位于上清寺的寓所，天色已晚。林慕婉正坐在灯下给他做新的长衫，阿旺见他回来，起身去厨房端出一直温着的饭菜。陈妈在去年冬天一场风寒后病逝了，如今家中是阿旺负责采买，洗衣做饭多是林慕婉亲力亲为。 “今天开会顺利吗”她随口问道，将筷子递给他。 “还好。”罗云净简单应道，沉默地吃着饭。他想起会上有人隐晦地提及第三战区的一些动向，似乎与江南的新四军部队有关，他犹豫了一下，告诉了林慕婉，他想林慕婉应该也是想知道自己心上人所在部队的消息的。 林慕婉握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又继续吃饭，只低低了一声，但罗云净注意到她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两人都明白，在江南敌后，任何都意味着加倍的凶险。 这让他不禁联想到两个弟弟云杰和云飞，他们随八路军东渡黄河后，音讯更为稀少，只知道应在华北某处与日军周旋。如果让家里知道，还不知道担心成什么样。 饭后，罗云净回到书房，锁上门。他需要将今日会议上听到的、关于当局对陕甘宁边区实行“摩擦”政策的一些动向，以及资委会内部对相关区域经济封锁的讨论，用密写方式记录下来。他知道，这些信息对“家里”判断形势至关重要。 他刚铺开信纸，窗外，凄厉至非人般的空袭警报声，毫无预兆地撕裂了山城沉重的夜幕。 “呜——呜——呜——” 声音由远及近，如同死神的镰刀刮过天际。 罗云净动作一顿，迅速将密写工具和文件藏入书桌夹层。他推开书房门，林慕婉和阿旺已提着包袱站在客厅，两人脸色微白，但眼神镇定。 寓所附近就有一个公共防空洞。他们随着慌乱的人流涌入那阴暗、潮湿、挤得水泄不通的地下空间。孩子的哭闹、妇女的祈祷、男人的咒骂，与洞外隐约传来的飞机引擎轰鸣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战时陪都最常见的恐怖图景。 紧接着，是闷雷般连绵不绝的爆炸声。大地在颤抖，头顶的灰尘簌簌落下。每一次巨响，都让洞里的人群发出一阵压抑的惊呼。 罗云净紧紧靠着冰冷的石壁，阿旺和林慕婉站在他身侧。 “不知这次，又会炸哪里。”林慕婉低声说，声音在一片嘈杂中几乎微不可闻。 罗云净没有回答。他想起了肖玉卿。 他到了渝州后就病倒，一年多的没日没夜的超负荷连轴转，他的身体亏损得厉害，陈兆谦批准他住院治疗并送来了补品慰问。 住院期间，肖玉卿到医院看望过他两次，之后便音讯寥寥。仅有的两次联系，也是通过阿旺转来的简短字条。不久后，他收到了第六部解散，肖玉卿因功被擢升至少将军衔，调回军令部第一厅的消息。 此刻，玉卿在何处是否也正在某处躲避空袭他的伤……恢复得怎么样了一种深沉的忧虑，在这逼仄的防空洞里，如同藤蔓般缠绕住他的心脏。 翌日，当人们从防空洞中走出，看到的是一片狼藉的市区。尤其是五月三日和四日，日机以前所未有的密度和烈度，对渝州市中心进行了连续两天的狂轰滥炸。 罗云净被资委会紧急召去参与善后。他驱车穿过断壁残垣，昔日繁华的街道已成焦土，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味和血腥味。消防队员和救护人员在一片废墟中艰难地搜寻着生还者。哭嚎声不绝于耳。 他亲眼看到一具具被烧焦、被砸碎的遗体从瓦砾中抬出，其中不乏妇孺。一种巨大的悲愤和无力感几乎将他淹没。这就是他们誓死保卫的国家和人民正在承受的苦难！ 资委会大楼也受损不轻，玻璃全碎，墙体开裂。他投入到紧张的抢救文件、转移设备的工作中，连续数十小时未曾合眼。身体的疲惫尚可支撑，但精神上的冲击却难以平复。 在这场浩劫中，他收到了来自槟城林瀚文的加急电报，语气极为焦虑，称听闻渝州遭遇前所未有之轰炸，催促林慕婉立刻离开这个危险之地，前往槟城暂避。 晚上，回到寓所，他将电报递给林慕婉。 林慕婉看完，沉默片刻，抬头看他：“我听组织的安排，组织让我走，我就走。” 罗云净看着她清澈而坚定的眼睛，知道她心中早有决断。 “这里太危险。”他缓缓道，“你父亲的担心合情合理。你可以借此离开，去那边一样可以工作。 林慕婉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沉沉暮色，“我明白，我想再考虑考虑。” 罗云净明白，林慕婉担心她这个“盾牌”突然撤离，是否会将自己置于更危险的暴露风险中。心中只得尊重她的意愿，不再劝说。 与此同时，在军令部第一厅的一间办公室内，肖玉卿正对着墙上的巨大地图，眉头紧锁。晋升少将并调任至此，让他能从更高层面洞悉全局，也意味着更深重的责任与更复杂的制掣。 地图上，不仅标注着日军进攻武汉后的态势，也粗略勾勒着八路军在华北的敌后根据地范围，以及江南新四军的活动区域。他今日收到情报，甘肃、陕西等地针对边区的封锁和摩擦事件有增无减。 周明远敲门进来，在肖玉卿耳边低声道：“参座，信使已到，要求与‘惊蛰’面谈。” 肖玉卿目光一凝。“惊蛰”是他的最高代号，由南方局最高层直管。启动这个代号，意味着有战略级的指令。 “时间和地点。” “明晚，南岸老君洞安全屋。” 翌日晚，安全屋内。来的是一位戴着眼镜、气质儒雅的中年人，肖玉卿认得他，是南方局负责机要联络的负责同志老吴。 “玉卿同志，”老吴与他紧紧握手，语气沉重而急切，“中央和南方局分析了当前局势。国民党五届五中全会后，摩擦升级，反共倾向日益明显。渝州乃至整个国统区的地下工作，将进入一个更困难、更危险的时期。” 他继续道：“组织决定，对你的工作进行调整。你目前的身份和位置至关重要，是我们插入敌人心脏最深的‘钉子’之一，必须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因此，将你与地方党组织的所有横向联系彻底切断。你只保留与最高层的单线联络，成为一个真正的‘休眠者’和‘战略眼’。 你过去负责的大部分地下党组织协调工作，将由南方局另派专人接手。” 肖玉卿静静地听着，这在他的预料之中。这是对他最好的保护。 “我服从组织决定。”他沉声道，没有任何犹豫。 老吴点点头：“好。第二件事，是关于林慕婉同志。南方局决定将她调往香江，利用其罗家儿媳和林家养女的双重身份，以及‘义联公’在南洋的商业渠道，为我军筹措和转运急需的药品、通讯器材等战略物资。这是一项极其重要的任务。” “我同意。”肖玉卿立刻表态，“林慕婉她可以以其父担忧轰炸、催促回南洋探亲兼避祸为由离开，合情合理，陈兆谦那里乐见其成，不会阻挠。” “至于‘青雀’同志，”老吴话锋一转，“你之前打报告说，希望能把‘青雀’调到边区兵工厂工作，组织认为，还不到时候，他目前在资委会的位置同样关键，能够持续提供极具价值的战略经济情报。现阶段，他的任务是继续深度潜伏，巩固地位，非到万不得已，不启动转移程序。” 肖玉卿心中微微一叹，既有对罗云净安全的担忧，也认同组织的长远考量。 “我明白。我会通过周明远，保持与他的必要联络，确保这条情报线的畅通与安全。” “在新的联络体系完全建立前，玉卿同志，你还需再坚持一段时间，确保平稳过渡。”老吴最后郑重叮嘱，“保重！” “请组织放心。”肖玉卿站起身，挺直了脊梁。他知道，自己这根弦，还必须继续绷紧，直到完成最后的交接。 送走老吴，肖玉卿独自在安全屋里站了许久。工作关系的调整，意味着他肩上的担子并未减轻，只是转入了更深的暗处。他走到窗前，望着山下渝州半岛的零星灯火。 持续的劳累和压力，让他感到一阵疲惫和眩晕。他扶住窗框，深吸了一口潮湿的空气。他深知自己并非铁打，但在这个关键时期，他必须像一颗最坚固的铆钉，死死铆在自己的位置上，直到最后一刻。 两天后，罗云净通过阿旺收到了一个紧急会面的信号。地点在南岸老君洞附近的一处安全屋。 是夜，山风带着江水的湿气吹拂着寂静的山路。罗云净的心跳随着脚步加快，他有预感，这次见面非同寻常。 安全屋内，灯光昏黄。肖玉卿早已等在那里，他穿着深色的便装，身形比上次见面时更加清瘦，但脊背依旧挺得笔直。 听到门响，他转过身，灯光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那双深邃的眼眸在见到罗云净的瞬间，似乎有微光掠过，但很快又归于沉静。 “你来了。”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罗云净几步上前，目光紧紧锁在肖玉卿脸上，半年没见，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最终只化作一句压抑着关切的话：“你清减了许多。” 他注意到肖玉卿眉宇间化不开的疲惫，以及他站立时，左臂那几乎难以察觉的、习惯性的微滞。“你的伤......” 肖玉卿摆了摆手，唇角勾起一丝浅淡却真实的弧度：我无妨。倒是你，在资委会独当一面，陈兆谦对你愈发倚重，这是好事。 他示意罗云净坐下，语气转为专注，时间紧迫，先说正事。组织决定，调林慕婉同志去香江，利用其身份和‘义联公’的渠道，为‘家里’筹措和转运急需的药品、通讯器材等战略物资。 罗云净神色一正：她何时动身 尽快。以她父亲担忧轰炸为由，陈兆谦那边乐见其成，不会阻挠。肖玉卿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信封，这是她在香江的联络方式和接头暗号，你转交给她。组织上已经安排好了接应。 罗云净接过信封，指尖感受到纸张的微凉，他妥善收好，抬头看向肖玉卿，语气带着了然：组织是希望我继续留在现在的岗位上 肖玉卿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但更多的是凝重：没错。你这个位置太重要，现在还不是离开的时候。不过...他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更低，五届五中全会后，局势愈发复杂微妙，摩擦升级，反共倾向日益明显。你身处资委会这样的核心部门，必然身处漩涡中心，要更加小心。 罗云净微微颔首，眼神坚定：我明白。在其位，谋其政，我会把握好分寸。” 他从怀里中取出几份文件递过去，这是近期资委会内部关于战略物资调配的会议纪要，还有我对各派系动向的一些观察，或许对你们研判局势有帮助。 肖玉卿接过，指尖在纸张上快速划过，目光扫过几个关键数据与结论，便已了然于心。他将文件稳妥收好，看了罗云净一眼，语气沉缓：“你提供的这些，至关重要。辛苦了。” “份内之事。”罗云净淡淡道，目光却未曾从肖玉卿脸上移开，终于问出压在心底的话，“你这边……一切可还顺利” 肖玉卿迎着他的目光，沉默一瞬回应道：“你放心，我没事。” 会面结束，肖玉卿送至门口。在罗云净踏出门的前一刻，他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郑重：“局势叵测，万事小心。” 罗云净在门口停顿，转过身，夜色中，两人的目光再次交汇，仿佛有千言万语在无声中奔涌、碰撞。他用同样轻而坚定的声音回道：“你也是，务必保重。” 门在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那道深沉的目光。罗云净沿着来路下山，山城的雾气似乎更浓了，将他的身影渐渐吞没。 数日后，林慕婉的离开手续在罗云净的运作下办理妥当。陈兆谦得知后，特意对罗云净表示赞许：“云净，让侄媳暂避烽火，是为人夫者应有之义，做得对。而且她此番回南洋，凭借林家与‘义联公’的渠道，正可为抗战大局筹措物资，于公于私，皆是良策。” 临行前夜，林慕婉在房间里整理行装。罗云净敲门进去，递给她一个小巧的、密封的金属盒。 “这里面，是一些关于特种钢材和无线电技术的资料微缩胶卷。”他低声道，“你到香江后，交给‘家里’指定的人。此去任重道远，一切小心。” 林慕婉接过金属盒，入手沉甸甸的。她看着罗云净，他眼底的疲惫和深藏的忧虑无法掩饰。 “我会的。”她郑重承诺，“你在这里，身处漩涡中心，更要万事谨慎。保护好自己。” 罗云净点了点头。两人之间，无需更多言语。 第二天，罗云净亲自送林慕婉到珊瑚坝机场。在巨大的引擎轰鸣声中，林慕婉最后看了他一眼，目光复杂，既有告别，也有嘱托，随即毅然转身，登上了前往昆明的飞机。 罗云净望着飞机消失在灰蒙蒙的天空中。战友离去，让他心里有些空落落的，在这座燃烧的孤城里，他不仅肩负着组织的重任，也承载着对远在延安的姐姐、战斗在华北的弟弟们深深的牵挂。 前方的路，似乎更加漫长而崎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