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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云净站在办公室窗前，窗外的雨幕模糊了山城错落的轮廓。他刚刚完成“文牒”的准备工作，紧绷了数日的心神稍得喘息，那个清癯的身影便不由自主地浮上心头。他下意识地按了按胸口，那里贴身放着那枚温热的铜钱，仿佛能从中汲取一丝遥远的慰藉与力量。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轻轻叩响。 “进来。”罗云净收敛心神，转过身。 进来的是他的秘书，脸上带着一丝不同于往常的紧张：“处长，外面来了几个人，说是财政部直接税署的，要见您。” “财政部直接税署”罗云净心中猛地一沉，他与财政系统素无瓜葛，直接税署为何会突然找上门 “来了几个人什么身份”他语气平静地问，脚步已向办公桌后走去。 “四位。带队的是直接税署渝州区分处的张啸岑科长，还有三名稽查员。”秘书低声道，“看架势，来者不善。” 罗云净瞬间了然。直接税署，主管所得税、利得税，手握稽查大权。在这个节骨眼上找上门，绝无可能是例行公事。 “请他们到小会议室稍坐，我马上就到。”他冷静地吩咐，用三分钟时间快速梳理了几个关键点：张啸岑此人背景、近期处内所有可能被质疑的账目……特别是滇北项目的所有票据凭证。 结论清晰：账面完备，手续齐全，滇北设备更替有“点验组查封物资”的官方档案可循，无懈可击。 他整理了一下领口，同时迅速扫视了一眼办公桌，确认没有任何敏感文件遗留，从容不迫地走向小会议室。 罗云净推开小会议室的门，里面坐着四位身着中山装的中年男子，为首一人约莫四十岁年纪，面容精瘦，戴着一副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冷静，正是张啸岑。 “张科长，诸位，久等了。”罗云净面带得体的微笑，走上前与众人握手，“不知各位大驾光临，有何指教” 张啸岑站起身，与罗云净握了握手，脸上也挤出一丝公式化的笑容，却未达眼底：“罗处长，打扰了。敝人张啸岑，奉上峰指令，需要对贵会，特别是资源统筹处近两年的账目及部分项目合同进行一番核查。” 他语气平和，措辞严谨，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主要是关于名下关联企业战时利得税的缴纳情况，以及部分重大项目，比如川南煤矿、还有之前一些勘探项目的资金使用情况。如今国难当头，国库艰难，上峰对‘发国难财’的行为深恶痛绝，要求我等严格稽查，确保每一分钱都用在抗战的刀刃上。还望罗处长理解，并予以配合。” 一番话冠冕堂皇，滴水不漏，直接将调查拔高到了“惩治发国难财”、“支援抗战”的政治高度，让罗云净连一丝拒绝的理由都找不到。 罗云净心念电转，面上却露出恍然与配合的神色：“原来如此。这是应该的，配合税务核查是我等职责。抗战大局，人人有责嘛。”他话锋微转，略带为难，“只是，处里账目庞杂，涉及项目众多，调阅整理需要一些时间。不知张科长需要查阅哪些方面的具体资料我也好让人尽快准备。” 张啸岑似乎早有准备，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清单，递了过来：“罗处长，这是初步的调阅清单，主要包括资源统筹处近两年的总账、明细账，与林氏商行、义联公等侨资机构的所有资金往来合同与凭证，川南煤矿项目的全部预算决算及采购合同，另外……” 他顿了顿，目光似无意般扫过罗云净的脸：“还有此前滇北地区一些勘探项目的经费使用记录。虽然项目已结，但程序完备性也在核查之列。” 罗云净接过清单，快速浏览，目光在“滇北勘探项目经费”条目上轻轻掠过，心中冷笑——果然醉翁之意不在酒。 脸上不动声色：“清单很详细，我立刻安排人准备。处里账目虽杂，但皆按规章办理，票据凭证俱全。张科长和诸位同仁尽管核查，我们一定全力配合。只是部分档案需要从档案室调取，需要些时间。” “无妨，我们可以等。”张啸岑微微一笑，“上峰对此案十分重视，专门批示要一查到底。从明日起，我和我的同事可能会需要一间临时办公室，方便随时请教罗处长和查阅资料，还望行个方便。” 这不是商量，而是通知。他们要就地驻扎，持续调查。 “当然可以。”罗云净爽快答应，“我立刻让人安排。诸位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资委会上下定当全力配合。” 他表现得坦荡而合作，仿佛面对的只是一次再正常不过的税务稽查，让张啸岑精明的眼中闪过一丝疑虑。 回到办公室，他叫来秘书，低声吩咐，语速平稳，条理清晰： “第一，将所有账目，特别是滇北项目和侨资往来的部分，立即整理备查，确保每一笔账、每一张单据都经得起最严格的推敲。” “第二，去档案室，将当时点验组查封、转运那批设备的全部公文和交接清单复印三份，一并交给张科长。” “第三，”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冷光，“把我们去年那笔超额的电报费，还有前年招待南洋侨商超支的接待费账目，放在最显眼的位置。” 秘书立刻领会——前者是铁证如山，后者是无伤大雅却能让对方“有所收获”的瑕疵。既要展现绝对的合规，又要懂得适时显露无关紧要的破绽。 这是罗云净潜伏九年学到的生存智慧。 消息传出后，罗云净独自坐在办公室里，窗外已是夜幕低垂。他感到一张无形的大网，正以一种他未曾预料的方式，从另一个维度悄然撒下。 直接税署……到底是谁在幕后坐镇指挥 几乎在同一时间，肖玉卿的办公室。 苏景行步履匆匆地走入办公室，脸色凝重地低声道：“组长，刚收到的消息。财政部直接税署的人，今天下午进驻资委会资源统筹处了，带队的是张啸岑。” 肖玉卿正准备服药的手微微一顿。 “直接税署……”他缓缓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靠在椅背上，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果然……好手段。” 这一招，避开了所有的派系斗争表象，直指经济命脉的核心。专业、致命，且难以防备。 “‘青雀’那边如何” “罗处长应对极为沉着，主动提供一切便利，并已将点验组的交接公文作为佐证材料一并提交。” 肖玉卿闻言，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那是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带着赞许和安心的弧度。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缓缓闭上了眼睛。 不需要再多问一句了。 他一手培养起来的战士，早已能独当一面。这场在账本上进行的暗战，他相信罗云净能打得漂亮。而他需要做的，是帮他把目光投向那些藏在暗处的人。 “查清张啸岑背后的人。”肖玉卿轻声吩咐，声音虽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看看这条突然蹿出来的恶犬，主人究竟是谁。” 直接税署的调查组在资委会资源统筹处驻扎了下来。 接下来的几天，小会议室里算盘声噼啪作响，不绝于耳。一摞摞账册、合同、凭证被搬进搬出。张啸岑带来的三名稽查员皆是老手，查账极细，目光毒辣，不时要求罗云净手下的会计前去解释某笔款项的具体用途，或某个单据的细微瑕疵。 处里的气氛不可避免地变得压抑。几位科长见到罗云净时，眼神中都带着难以掩饰的忧虑。罗云净却依旧如常，主持会议，批阅文件，甚至亲自去了一趟川南煤矿项目现场，仿佛那间小会议室里的风波与他无关。 他只是私下里再次叮嘱处里的人：“稳住。他们查他们的，我们做我们的。账目上，我们无懈可击。他们要问，就如实回答，多余的话，一句也不要说。” 这份不动声色，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威慑。 张啸岑也确实感受到了压力。他原本以为这会是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他甚至准备好了几套话术，用来击破这位年轻处长的心理防线。然而，罗云净的配合堪称典范，提供的资料之齐全、逻辑之清晰，远超他的预期。尤其是关于滇北项目那批敏感设备的去向，资委会提供的档案里，赫然附着军事委员会点验督察组的查封令、物资清单以及后续转运至后勤修理厂的交接文书，手续完备，环环相扣，将所有可能的质疑都堵得严严实实。 这是一块啃不动的硬骨头。 张啸岑意识到，对方早有准备，而且准备得极其充分。 与此同时，肖玉卿这边也取得了进展。 夜色中，周明远带回了一个关键信息。 “查清了。张啸岑本人背景干净，是财税系统的技术官僚。但推动此次调查的，并非财政部的常规指令，而是侍从室一位高参，绕过部里，直接给直接税署长官打的招呼。” “侍从室”肖玉卿的眼神骤然缩紧。这是一个离最高权力中心极近的地方。 “是。那位高参，姓贺，是何长官的人。”周明远的声音压得更低，“但蹊跷的是，我们的人发现，贺高参的机要秘书，上个月曾与‘安通商行’的经理，有过一次‘偶遇’。” 线索在这里陡然转弯，从派系倾轧，隐隐指向了更阴险的方向！ 肖玉卿的眼神愈发的冷。 “借刀杀人计！看来是老对手又来了。”他看向苏景行：“把这个情报，交给‘青筠’，他知道怎么做。” “是！” 就在肖玉卿挖出背后黑手的同时，资委会小会议室里的算盘声也渐渐稀落下来。 查账进入了尾声。 张啸岑面前的报告纸上，罗列出的都是一些细枝末节的问题：几笔说不清具体招待对象的招待费，几项略高于常规的物资损耗，一些票据填写不够规范……所有这些，加起来也够不上“发国难财”的边，更撼动不了罗云净的位置。 他知道，这次声势浩大的查账，到头来恐怕只能雷声大，雨点小。 这天下午，张啸岑再次来到罗云净的办公室。 “罗处长，这几日的核查，多谢配合。”张啸岑的语气比起初时，少了几分倨傲，多了几分公事公办的平淡，“账目基本清晰，大部分款项用途明确，符合规章。” 罗云净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分内之事，张科长和诸位同仁辛苦了。” 张啸岑推了推眼镜，终于抛出了他此行最后一个，也可能是唯一一个具备些许分量的问题：“只是，关于此前滇北勘探项目中，那批最终被点验组查封运走的设备，虽然手续齐全，但价值不菲。据原始单据显示，其性能远超普通勘探所需。罗处长当时立项采购时，是否……有些过于超前了毕竟，国库艰难啊。” 这个问题很刁钻，避开了程序问题，转而质疑决策的合理性与必要性，扣的是“浪费国帑”的帽子。 罗云净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感慨：“张科长问到了关键。此事，我亦曾反复思量。当时基于滇北复杂地质的研判，为求稳妥，确实采购了一批性能较高的设备，如今看来，或有求稳过甚之嫌。然而，”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沉静而有力：“若非当时力求精准，或许也无法在昭通、会泽等地，那般迅速地确认矿脉存在。虽然后续因交通、战局等因素未能立即开采，但为我国西南战略资源储备勘明家底，其长远价值，远非一批设备之价值可比。功过是非，也只能留待后人评说了。” 他坦然承认了“或有求稳过甚”，将可能的“失误”归结于技术官员的专业谨慎和对国家资源的负责，反而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上。 张啸岑默然。他发现自己所有的招数，都像是打在了棉花上，无处着力。 “罗处长言之有理。”他最终只能干巴巴地回了一句，起身告辞，“核查报告，不日将会呈送上级。告辞。” 送走张啸岑，罗云净站在窗前，看着那几辆黑色轿车驶离资委会大院。他知道，这一关，暂时是过去了。但他更清楚，那只藏在深处的黑手，绝不会就此罢休。 真正的风暴，或许才刚刚开始。而他必须为下一场更凶险的较量，做好准备。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前的铜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