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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罗云净于小楼内谨慎地消除所有痕迹的同一时刻，金陵城另一处戒备森严的大楼内，高思远正垂手而立，向宽大办公桌后那个看不清面容的身影汇报。台灯的光线只照亮了桌面一隅，将长官的上半身隐在阴影中，更添几分威严与压迫。 长官，对研究组四人的审查结果已经出来了。高思远的声音在昏暗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他刻意放缓语速，确保每个字都准确无误。 罗云净、肖玉卿、曹彦达这三人，经过这段时间多方核查，背景干净清晰，社会关系明确，在组期间言行一致，未发现可疑之处。至少目前看来，这三人并无异常。 阴影中的长官轻轻了一声，手指在光滑的红木桌面上有节奏地敲击着，那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分明，仿佛敲在高思远的心上。 长官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这么说，这三个人都没问题 高思远身体微微前倾，保持着恭敬的姿态：从现有证据来看，罗云净与肖玉卿都没有问题。不过......他恰到好处地停顿了一下。 不过什么长官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曹彦达和肖玉卿之间，情况有些微妙。高思远的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谨慎的探究，根据调查，曹彦达在黄埔时期就与肖玉卿相识，两人不仅是同期，还曾在同一个学员队。而且，前年沪上那个引起不小风波的案子，就是曹彦达带着行动组协助肖玉卿破获的。这次在研究组内，他们之间的配合也显得......相当默契。 长官沉默了片刻，手指的敲击声停了下来。他们是黄埔同期，肖玉卿从第一军出来，就是在二厅情报处任职，他们比别人更熟识很正常。这种关系，在系统内并不少见。他的语气平淡，却让高思远心头一紧。 是，长官说得是。高思远连忙应道。 长官随即话锋一转，那个兵工署的王工程师呢派去他家乡调查的人回来了吗 高思远精神一振，这才是他今晚汇报的重点：正要向您详细汇报。调查组已经返回，带回了重要消息——王工程师确实有个表弟在赣南经商，而且生意做得不小，涉及的还是物资流通领域。据查，他这个表弟在赣南各地开设了多家商行，专门从事粮食、布匹等日用品的买卖，生意遍布赣南各县。 办公室里顿时陷入一片死寂。长官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影在灯光下拉得很长。他望着窗外金陵城的夜色，良久才开口，声音里带着冰冷的怒意：看来，有人把生意做到剿匪前线去了。真是好胆量。这里面有多少猫腻，他们心里最清楚！ 他转过身，目光如炬地盯着高思远，这件事，你要好好查一查，看看还有多少这种不知死活的东西！ 高思远立即挺直腰板，属下一定彻查到底。而且兵工署内部保密措施不到位，连第一厅都听说了兵工厂缺少特种合金的事。这种消息泄露出去，不仅影响军心，更可能让共匪掌握我们的虚实。不过长官，研究组的报告马上就要完成了，这个时候若是大张旗鼓地调查，恐怕...... 我知道。长官打断他，走回座位，报告要完成，审查也要继续。你要把握好分寸，既要确保报告质量，又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可疑分子。王工程师的问题，可以先控制在一定范围内调查，不要打草惊蛇。 他重重拍了下桌子，这件事后，给我严查兵工署及下属兵工厂，军政部这群吃干饭的，连手底下的部门都管不好！让他们好好整顿整顿，再出现这种泄密事件，让他们自己向委座交代！ 明白。高思远躬身道，我会注意方式方法，既要查清问题，也要维护稳定。现在剿匪正值关键时期，确实不宜大动干戈。 去吧。长官挥了挥手，记住，确保万无一失。” 高思远退出办公室时，额头上已经渗出细密的汗珠。他站在空旷的走廊里，深吸一口冰凉的空气，脸上露出决然的神色。王工程师的问题，既是一个危机，也是他的一个机会。若能借此整顿兵工系统，无疑将大大增强他在本部的影响力。 翌日清晨的会议上，高思远他的目光比往日更加锐利，在每个人脸上扫过时都带着审视的意味。看向王工程师的目光甚至带着一种审视将死之人的残酷。 当王工程师再次强调要优先发展火炮，以图表现、争取宽大处理时，高思远直接打断，语气冰寒： 王工，听说你有个表弟，生意做得很大，都做到赣南去了 王工程师如遭雷击，瞬间面无人色，嘴唇哆嗦着：是……是有个表弟……但那都是正常生意往来，清清白白…… 清清白白高思远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在剿匪前线，跟谁做生意做的又是什么生意我看你这心思，早就不在兵工署了吧！ 会议室里的空气仿佛冻结了。罗云净低头记录，心中一片冷然。他用眼角余光观察着全场，注意到曹彦达端起茶杯时，食指在杯壁上轻轻点了两下，这个细微的动作只有熟悉他们暗号的人才能察觉。肖玉卿则微微蹙眉，目光落在眼前的文件上，手中的笔无意识地在纸上划着一个看似随意的几何图案——那是他们约定的安全信号。 王工程师彻底瘫软在座位上，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他知道，自己完了。 接下来的报告审议变得异常。在讨论关键的技术路线时，曹彦达看似随意地翻阅着手中的文件，忽然抬头问道：罗工程师，关于通讯干扰设备的功率参数，我记得你之前提到过一个修正系数 罗云净会意，立即接话：是的，根据最新的实验数据，那个系数需要从1.2调整到1.35。这个看似专业的技术讨论，实则是他们确认彼此安全的暗语。 肖玉卿适时插话：这个调整会影响设备的总功率需求，我需要重新核算电力供应方案。三人在高思远眼皮底下完成了一次无声的交流，确认了彼此的状态和下一步的行动方向。 报告提交后的第三天，批复终于下来了。 令高思远大为光火的是，上面虽然肯定了研究组的成果，却以预算有限当前应以稳守现有防线为首要为由，只批准了通讯干扰项目的初步研究经费，而将火炮升级与新炮研发计划无限期搁置，理由是投入大，周期长。 在此期间，国防设计委员会提供了一份全国矿产资源核心区域分布图，标注了铁矿、铜矿、钨矿的大概位置。报告中用大量数据说明了在这些地区进行大规模开采面临的困难：基础设施落后、运输成本高昂、技术设备缺乏，特别是所需投入之巨大、耗时之漫长，都超出了当前国力的承受范围。这份报告成为压倒性的证据。 短视！迂腐！这帮官僚！根本不懂什么是当务之急！高思远在办公室里大发雷霆。 那份他寄予厚望的、包含了他诸多的激进方案被打了回来，只保留了最基础的部分，自己借项目攫取更多资源、巩固地位的图谋彻底落空。 他对罗云净，反而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怀疑，或许在他眼中，这个过分较真的工程师只是歪打正着，其技术上的恰好符合了上峰稳妥至上的心思。 罗云净通过与肖玉卿交换的一个默契眼神，这个结果，正是罗云净、肖玉卿、曹彦达所期望的。那份意外出现的钢材危机简报，曹彦达在审议时间强调的国际封锁与漫长研发周期，肖玉卿核算出的惊人预算，以及他自己在报告中埋下的那些关于技术复杂性和高风险的伏笔……所有这些看似零散的碎片，共同促成了这个对他们而言最理想的结果——敌人的资源没有被有效动员起来，反而陷入了争论与拖延。 同时，在肖玉卿精心编制的后勤调配方案中，资源流向基于“各战区防御优先级”的客观评估，其中隐含了红军可能突围方向的情报。其结果是，对红军突围关键路径上的封锁力量，未能得到最及时的加强。 那些基于真实技术困境的论证，某种程度上也是在促使当局更冷静地看待自身的技术短板和工业基础问题。 当晚，罗云净在图书室的书架上找到了新的信号——那本《德华标准机械手册》被挪动了位置，扉页里夹着一枚极细的、来自某种灌木的荆棘刺。这是危险暂时解除，保持静默的讯号。 他轻轻捏起那根刺，指尖传来轻微的刺痛感，却让他无比清醒。窗外的月光透过帘隙，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这场惊心动魄的较量暂时告一段落，他成功地扮演了自己的角色。在这数十天里，他不仅要应对技术难题，还要在敌人的审视下保持完美的伪装，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语、每一个数据都要经过精心计算，让他内心疲惫不已。 研究组解散的前夜，高思远按惯例设宴饯行，但气氛明显沉闷。他显然还未从计划受挫的恼怒中恢复过来。 酒过三巡，他举杯走到罗云净面前，脸上挤出一丝笑容：云净老弟，这次合作，你的专业能力有目共睹。怎么样，有没有兴趣来本部工作我这里正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这邀请里，试探的成分依旧存在，但也多了几分真实的需求。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 罗云净端起酒杯，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混合着荣幸与为难的谦逊：高参座厚爱，云净感激不尽，必当铭记。只是我才从技术研究室调入国防设计委员会不久，骤然调入本部，恐惹人非议。况且，陈次长那边…… 他适时停住，留下意味深长的空白。 高思远盯着他看了两秒，随即了然地笑了笑，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理解，理解。那就祝云净老弟在委员会前程似锦！但愿日后还有合作的机会。 话语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 宴席在一种微妙的氛围中持续着。人们三三两两地交谈，但每个人的眼神中都藏着不同的心思。在人群交错间，罗云净与肖玉卿有过短暂的目光接触，肖玉卿几不可察地眨了下眼，这是他们约定的一切安好的信号。而曹彦达在与其他人谈笑时，手指在酒杯上轻轻划过一个特定的弧度，向两人传递着最后的确认信息。 宴席散去时，肖玉卿与罗云净在走廊擦肩而过。 保重。极低的声音随风飘过。 你也是。罗云净目不斜视地回应，脚步未有丝毫停顿。在擦肩的瞬间，两人的手肘极轻微地碰触了一下，这是他们最后的告别。 曹彦达站在院门口，与离去的研究组成员一一握手道别。轮到罗云净时，他的手坚定而有力，指尖在罗云净掌心看似无意地、极其短暂地按了三下。 这一次，罗云净终于明白了这个信号的含义——后会有期。 坐上车，离开这座囚禁了他们数十天的小楼，罗云净回头望去。青灰色的建筑在暮色中沉默着，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过。 报告按照他们的意愿影响了决策，潜在的危机被引向他人，他们三人在这漩涡中心走了一遭，最终全身而退。 所有的谋划，所有的信号，所有的惊心动魄，都隐藏在一次次会议的发言、一个个数据的修改、一本本工具书的微小记号之下。 了无痕迹。 车子驶过金陵街头，报童的叫卖声传来：赣南剿匪大捷！残匪向粤北流窜！罗云净摇上车窗，闭上眼睛。向西，再向南，正是红军主力突围的方向。他们在这斗室之中，于无声处，为那远方的队伍，争取了一线生机。他们守护的，不仅是红军的希望，更是自己内心深处那份对这片土地和人民的不忍与责任。虽然个人的力量微薄，但正是这无数个微小的努力，汇聚成了改变历史的力量。 而在小楼最高层那间窗帘紧闭的办公室里，曹彦达并未离去。他站在窗前，目送着载有罗云净的车辆消失在街角，直到尾灯的光点彻底不见。夜色笼罩下的金陵城，万家灯火如繁星点点，却照不亮这间办公室里的幽暗。 他拿起内部电话，接通了二厅的办公室，用他那惯常的、不带感情色彩的语调说道：目标已离开。研究组后续归档事宜，按常规程序处理。 放下电话，他回到办公桌前，摊开一张新的信笺，开始撰写一份关于兵工系统内部保密隐患及应对建议的报告——这是一个合乎他身份且不会引起任何怀疑的举动。 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他的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棋局暂告一段落。他，以及他的同志们，抹去了自身的一切痕迹，如同水滴汇入江河，继续在这片黑暗中，无声地流向既定的目标。下一次暗流涌动，或许就在不久的将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