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技术规划局的工作按部就班，罗云净负责的“军工标准化与工料检验规范”部分进展平稳。他每日埋首技术细节，将对陕甘方向的关注深藏于心，只在撰写报告时，不着痕迹地将西北地区工业基础薄弱、交通不便等客观困难，以严谨数据呈现。这些内容融入宏大的规划草案，如同溪流汇入江河，虽不显眼，却能在高层审阅时，潜移默化地影响其对西北战略价值的判断。 这日午后，他正校对《德国工业标准》译本，秘书敲门通报：“罗顾问，委员会机要室送来文件，需要您签收。” 罗云净心中微凛。他面色平静地接过密封的牛皮纸袋，待秘书离开才小心拆开。里面是份《边区无线电信号特征初步分析及反制建议》的摘要报告，签发单位是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 他迅速扫过内容。报告冗长技术化，核心指出在湘、黔、川交界区域监测到“非规”无线电信号，信号源移动迅速，发报短促，手法娴熟，明显不同于地方军阀或土匪模式。分析认为极可能与流窜红军主力有关，建议加强该区域侦测站布设，研发移动侦测车，升级干扰设备。 报告结论用红笔划出：“……敌利用灵活通讯能力，得以在围剿中屡次脱困。切断其通讯，犹如刺盲其目，堵聋其耳，为当前肃清残敌之关键。” 罗云净指尖微凉。这意味着敌人已高度重视并系统研究红军通讯保障能力，威胁直指地下工作生命线。他注意到报告末尾手写批注：“此件转技术规划局，研提技术应对方案。徐。” 压力传到了技术规划局，也间接传到他身上。他必须回应，但不能是敌人期望的那种“有效”回应。 沉思片刻，他将报告锁入抽屉。接下来两天，他仿佛全身心投入研究，频繁调阅国内外无线电侦测与反侦测技术文献，在笔记本上演算参数，显得异常专注。 第三天，他主动向胡为缮汇报初步思路。 “处长，二厅这份报告指出了关键问题。”罗云净指着技术参数，“信号频率飘忽，突发性强，确实难追踪。但目前我们面临瓶颈主要在两方面：一是硬件，高性能设备依赖进口，渠道受限；二是环境，西南山地地形复杂，信号衰减反射严重，降低现有设备效能。” 胡为缮关切道：“你的想法是” “硬碰硬研发新系统，短期难见效。我认为可采取‘低成本、易部署’辅助方案。”罗云净铺开草图，“设计简易山地携带小型信号监测哨，结构简单，由地方保安队操作，不追求精确定位，只记录信号活跃大致区域和时间，层层上报汇总分析。同时，升级现有大型侦测站，尝试通过三角定位提升固定区域信号捕捉概率。” 他提出的方案听起来颇具建设性，实则引导向依赖不可靠地方部队的笨办法和效率不高的大型基站升级，工程量大且技术协调复杂，难以短期内对红军机动通讯构成实质威胁。 胡为缮仔细看草图，点头：“思路不错，利用现有条件，成本低。写份详细可行性报告，我提交上去。” “是，处长。”罗云净谦逊应下。 他知道这份报告会流入二厅和军政部“专家”手中，必遭质疑挑剔。但这正是他想要的——提供看似努力实则低效的方案，既能交代任务，又能拖延时间。 就在他埋头撰写报告时，金陵城政治气候愈发阴郁。连日阴雨，灰蒙蒙的天空压得人喘不过气。委员会流传小道消息，因前线战事未达预期，高层震怒，新一轮内部清查即将开始，重点是与通讯、后勤、技术规划相关的机要部门。 无形紧张感弥漫办公楼。交谈声变低，脚步匆忙，彼此眼神多了几分审视。 这晚罗云净回到寓所，发现家里气氛异常。罗明元坐在客厅，烟灰缸堆满烟蒂，脸色凝重。沈淑兰坐在他对面，虽然眼圈微红，但腰背挺直，神色间除了担忧，更有一份沉静的审视。 “父亲，母亲，发生了什么事”罗云净心中一沉。 罗明元示意他坐下，沉声道：云净，今天商会几位老友透风，调查局的人正在暗查与西南、西北有往来的商行，特别是五金、电料、药材。他顿了顿，目光复杂地看向儿子，他们……也问起了你在委员会的近况。 沈淑兰上前握住罗云净的手，目光在儿子脸上细细打量，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云净，跟母亲说实话，这次的风声，是冲着你来的吗 罗云净在母亲洞察的目光下保持镇定：母亲多虑了。我只是个技术人员，审查都经历过了，如今在规划局一切正常。 沈淑兰轻轻摇头，眼神里是看透一切的清明：“你是我生的，我比谁都清楚。”她端详着儿子，语气沉静却不容回避，“这工作若只是寻常技术，断不会引来这般反复审查。云净，跟母亲说实话，你做的，究竟是怎样的工作” 罗云净在母亲洞察的目光下，知道单纯的安抚已无济于事。他维持着镇定：“母亲，我做的，是对得起良心的工作。” 沈淑兰不再追问，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而看向罗明元。罗明元深吸一口烟，在烟雾中凝视儿子，沉声道：“云净，跟父亲说实话，你做的……仅仅是技术工作吗” 父子目光在空气中交汇，罗明元似乎从长子沉稳眼神中读懂了无法言说却坚如磐石的决心。他长叹一声，上前拍拍儿子肩膀：“我们需要谈一谈，书房说话。” 书房里，陈妈送茶进来时，沈淑兰淡淡道：在楼下守着，任何人来都说我们歇下了。陈妈会意地点头，轻轻带上门。 书房里，红木家具在台灯下泛着幽光，将三人的身影拉长在墙壁上。沉默弥漫，是一种心照不宣的凝重。 罗明元压低声音，直指核心：你……是那边的 罗云净心头一震，面上不动声色：父亲何出此言 “说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从你上次连夜去沪上找你舅舅开始，还是从救那个人开始”他顿了顿，“陈妈担心你，什么都说了。” 沈淑兰接过了话头，她的语气异常平静，仿佛在谈论一件寻常家事：“你舅舅前些日子来过电话，言语间对你甚是担忧，也提及了沪上的一些人和事。”她走到罗云净面前，双手扶住他的肩膀，目光如炬，直直看进儿子眼底：“云净，看着母亲。这里没有外人。你只需告诉我们一句实话——你做的事，值不值得你赌上性命前途乃至这个家可能受到的牵连” 罗云净看着母亲那双洞悉一切又饱含担忧的眼睛，知道任何敷衍都是徒劳，也是对这份深沉亲情的亵渎。他深吸一口气，迎上母亲的目光，声音低沉而清晰：“值得。” 沈淑兰定定地看了他片刻，锐利的目光渐渐柔和，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她松开手，转身走向沙发，姿态依旧端庄，但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她内心的波澜。“好。”她只说了这一个字，便稳稳地坐下了，仿佛瞬间收敛了所有情绪，也接过了未来可能的一切风雨。 罗明元看着长子，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无奈的坦诚：小六也在那边。我往那边送过药品。 这个消息如同惊雷在罗云净耳边炸开。 他一脸错愕的问道：“他不是在日本学医吗” 三年前就跑那边去了。罗明元苦笑，你二叔送他到帝国大学报到，刚离开东京，他就买船票去了羊城，又辗转去了瑞金。这几年书信都是通过日共转寄的，去年年初偷偷回香江了一趟，说那边缺药品。 罗云净屏住呼吸。他万万没想到，堂弟罗云杰也走上了这条道路。 那二叔和二哥知道吗 你二叔知道了，但瞒着你二叔母和云瑾。罗明元叹息，我让你二叔他们去美国，可他担心云杰，不肯走。 “只是我没想到你也是。”罗明元凝视长子，眼神复杂，“你以为，家里这些年偷偷往闽赣山区走的那些货，真的只是为了赚钱吗” 罗云净彻底愣住了。他从未想过，那个幼时看着有些活泼淘气的堂弟，竟然走在了他的前面，而家族这艘大船，也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调整了航向。 沈淑兰看着长子震惊的神情，缓缓道：“我们老了，但还没糊涂到不分是非。这个政府，这个世道，究竟是个什么样子，我们心里有杆秤。” 她的话语轻柔，却字字千钧，敲在罗云净的心上。 罗明元接过话，眼神变得无比严肃：“看来这边至今都在怀疑你，你可想好了对策” “他们没有证据，之前在研究室和技术处的时候得罪了一些人，如今不过是有人想借题发挥。” “无论如何，你千万要小心。”罗明元重重按住儿子的肩膀，“需要我们做什么就说。你要明白，你不再是孤身一人。你的背后，站着罗家，站着我和你母亲。” 罗云净望着父母——父亲看似沉稳的商业巨头外表下，是历经风浪的智慧与决断；母亲柔弱温婉的仪态里，蕴藏着惊人的勇气与格局。他喉头哽咽，一股热流涌遍全身。他原本以为需要小心翼翼守护的秘密，原来早已被至亲之人默默理解，甚至暗中支持。 他深吸一口气，将所有情绪压下，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而清明：“父亲，母亲，眼下……什么都不要做，和往常一样就好。警惕，但不要慌乱，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 书房内，灯火长明。窗外的雾气似乎更浓了，但屋内的三人，心中却仿佛拨开了一层迷雾，一种无声的、坚实的纽带，将他们的命运更加紧密地联结在了一起。 罗云净回到二楼自己的房间，并未立刻开灯。他在黑暗中静静站立了片刻，任由窗外漫进来的、被雨雾晕染的微弱光线勾勒出家具的模糊轮廓。 这场意外的坦诚让他心中五味杂陈——震惊于家族的秘密，动容于父母深沉的理解与支持，随之而来的，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沉甸甸的责任感。他绝不能辜负这份信任，绝不能牵连他们。 他推开窗户，带着湿气的冷风卷入，试图吹散心头的纷乱。窗外金陵城笼罩在夜雨迷蒙中，远近灯火在雨幕中晕成模糊光团。片刻后，他感到悸动的情绪逐渐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背负着期望与守护的沉静。 他想起肖玉卿的教诲，想起曹彦达隐藏在冷漠面具下的坚定。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但前方的惊涛骇浪，仍需他独自面对。 他轻轻关拢窗户，将风雨隔绝在外。 他拧亮台灯，温暖的光晕驱散了一隅黑暗。从公文包里拿出那份《边区无线电信号特征初步分析及反制建议》的摘要报告。坐下，指尖再次划过冰凉的纸面，目光落在那些关于信号特征、侦测建议的技术描述上，心境却与初次阅读时截然不同。 他拿起笔，摊开新的稿纸，开始重新构思那份“可行性报告”。他需要将方案打磨得更加“完美”——逻辑严密，数据翔实，充分体现技术人员的严谨与努力，但同时，其核心必须依然是那个“投入巨大而收效甚微”的陷阱。他要在字里行间，巧妙地放大技术瓶颈，强调客观困难，为红军争取更多宝贵的时间。 笔尖在纸面沙沙作响，每一个字符的斟酌，每一组数据的引用，都是一次无声的较量。他知道，这份报告只是眼前众多关卡中的一关。调查局的阴影仍在窗外徘徊，委员会内部的暗流从未停息，而来自“老家”的新任务，或许也在下一个转角等待。他必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谨慎，才能护住胸中那簇不灭的火焰，才能在这深沉的黑暗中，为远方的星辰指引方向。 他偶尔会停下笔，望向窗外。金陵的夜色被浓雾和细雨包裹，远处总统府方向的探照灯光柱在云层中徒劳地划动，仿佛试图驱散这无边的迷障。视线收回，落在书桌一角，那里摆着一张旧照片，是年少时他与母亲、姐姐、还有淘气的云飞在海城家中的花园里拍的，阳光明媚，每个人的笑容都毫无阴霾。 他的目光在照片上停留片刻，眼神愈发坚定。他轻轻关拢窗户，将潮湿的冷气隔绝在外，也将那一丝对往昔平静的怀念深藏心底。 数日后，罗云净精心炮制的报告如期提交，在技术规划局和二厅之间引发了预期的争论。而与此同时，一场针对内部人员的、更为隐秘的审查正在悄然展开，一张无形的网，正向着某些特定目标缓缓收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