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梅雪之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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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令已过小雪，江宁府一日冷过一日。铅灰色的云层终日低垂，朔风卷过街道，刮得人脸面生疼，行道树木早已凋尽枯叶，只剩嶙峋枝桠直指苍穹，透着一股严冬特有的肃杀之气。然而，在这万物蛰伏的时节，江宁城的文脉却并未沉寂，反因一场即将到来的盛会而暗流涌动，躁动不已——一年一度的江宁冬至文会，已定于数日后在城西梅园举行。 消息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早在半月前便已在各大书院、文社乃至官宦世家间漾开层层涟漪。今年的文会由府学牵头，几家颇具声望的书院联办，地点选在梅园，更是点睛之笔。谁人不知，梅园乃江宁赏梅第一胜处，其内古梅虬枝盘曲，品类繁多，每逢深冬，红梅、白梅、腊梅次第绽放，傲雪凌霜，幽香袭人，最是激发诗情画意之地。加之此次文会主题早早公布，便是最应景也最考验功底的“咏梅咏雪”，这无疑给本就备受瞩目的盛会更添了几分风雅与竞争的意味。 请柬早已送至各家，能得帖者，非是才名卓着的学子，便是致仕闲居的耆老名宿，抑或是喜好风雅的官员。一时间，江宁文士圈中，见面寒暄，三句不离冬至文会，皆在猜测此番谁人能拔得头筹，又有何等惊才绝艳之作问世。 而此番文会，最引人遐想、乃至暗中押注的看点，莫过于两位近期风头最盛却境遇迥异的年轻士子——李晟与萧景珩——极有可能的首次公开较量。 李晟自不必说，院试案首，家世显赫，才名早着，其诗文以辞藻华美、用典精妙着称，符合主流审美，拥趸众多。他早已放出风声，对此次文会志在必得，欲以一首精心雕琢的咏梅诗，彻底奠定其江宁年轻一代文魁的地位，近日更是频频出入诗社文会，与一众名流唱和，俨然已是夺魁大热。 而萧景珩，则如同一道难以捉摸的暗流。院试丙等的名次与其后“景珩商行”的崛起、“凌云志”美酒的横空出世、以及那日小范围诗会上那阕惊世骇俗的《咏梅》词虽流传不广，然听闻者无不震撼，形成了一种极其矛盾的印象。有人鄙薄其商贾身份，认为其文才不过尔尔，院试排名方是真实水准；亦有人深觉其中必有隐情，认为其才学绝不止于丙等，否则何来“诗酒相得”之雅誉众人皆想借此文会，亲眼一辨真伪，看他究竟是名副其实，还是徒有虚名。 因此，本届冬至文会，不仅是一场风雅集会，更似一个无形的擂台。李晟与萧景珩之间，虽未明言，却已隐隐形成了某种对决之势，牵动着许多人的心思。 这一日，寒风凛冽，天色阴沉。萧景珩自“景珩商行”后院走出，欲往翰渊阁寻几本前人咏梅诗集参阅。他身着半旧青衫，外罩一件深色斗篷，身形在寒风中显得有些清瘦，眸光却沉静如古井，步履从容，仿佛外界纷扰皆与他无关。 刚行至府学街口，便见前方一阵喧哗。数名锦衣华服的学子正簇拥着一人谈笑风生，正是李晟。他一身云纹锦袍，外披玄狐大氅，玉冠束发，顾盼神飞，正高声论及文会之事。 “…咏梅之题，重在取其神韵，或言其傲骨，或赞其幽香。然辞采亦不可废，譬如锦绣，需金线银丝细细织就，方显华贵之气。”李晟声音清朗，带着一贯的自信，“小弟不才，近日偶得数句，自觉尚可入眼，届时还需诸位兄台斧正。” 周围人立刻奉承道：“李兄过谦了！谁不知李兄诗才锦绣，冠绝同侪此番文会魁首，非李兄莫属！” “正是！届时定要叫那些见识浅薄之辈，知晓何为真正诗文！” 李晟闻言，嘴角勾起一抹矜持笑意，目光流转间，恰好瞥见独自走来的萧景珩。他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色，随即化为一种看似温和实则隐含挑衅的笑意，扬声唤道：“咦那不是景珩兄么” 众人目光随之望去，见是萧景珩，神色各异，有好奇，有审视，亦有淡淡的不屑。 萧景珩停步，面色平淡，拱手为礼：“李兄，诸位。” 李晟笑吟吟地回礼，语气却带着几分刻意的关切：“景珩兄近日忙于商事，可谓日进斗金，令人艳羡。不知可有闲暇准备文会诗作这咏梅咏雪之题，虽看似寻常，然欲出佳作，亦需静心揣摩，费些功夫的。若需帮忙，小弟或可代为参详一二”此言看似客气，实则暗讽萧景珩耽于商事、疏于学问，甚至隐含其需要他人代笔的侮辱之意。 周遭几人发出几声低低的嗤笑。 萧景珩如何听不出其话中机锋，却并不动怒，只淡淡道：“有劳李兄挂心。诗文小道，兴之所至，信手拈来即可，何必刻意强求。”语气平和，却自有一股不卑不亢、甚至隐隐超脱的气度，仿佛并未将对方的挑衅放在心上。 李晟眼底一沉，面上笑容不变：“哦景珩兄如此自信，想必已是成竹在胸了莫非又得了一首如‘零落成泥碾作尘’般的‘妙句’”他特意加重“妙句”二字，嘲讽之意更浓。 萧景珩迎上他的目光，嘴角微扬，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是否有妙句，届时文会上，李兄自知。”说罢，微一颔首，“景珩尚需前往翰渊阁借书，失陪。” 不再多言，他径直穿过人群，青衫背影在寒风中挺直，很快消失在街角。 李晟盯着他离去的方向，脸上笑容缓缓敛去，冷哼一声：“故弄玄虚！一介商贾，侥幸得些虚名，便真以为能登大雅之堂了文会之上，定要叫他原形毕露！” 身旁一人附和道：“李兄何必与他一般见识区区丙等，纵有些奇技淫巧，终究难登台面。文会比的是真才实学，到时高下立判，看他如何自处！” 另一处，江宁府学的一间暖阁内，几位负责筹办文会的老教授与致仕翰林正在品茗闲谈，话题自然也绕不开即将到来的文会与两位焦点人物。 “此番李晟公子看来是势在必得啊。”一位须发花白的老先生捋须道，“其诗风工稳华丽，颇合法度，应是魁首的有力人选。” 另一位面容清癯的老者却沉吟道：“不然。老夫倒听闻那萧景珩，近日有一阕咏梅词，虽流传不广，然意境孤高，格调非凡，有出尘之致，似非池中之物啊。院试丙等…怕是别有隐情。” “哦竟有此事”先前那老先生讶异道，“若真如此，此番文会倒真有看头了。李晟之诗，如精工雕琢之玉器；若萧景珩真有那般词才，则如浑金璞玉，重在神韵。二者相较，孰高孰低，犹未可知啊！” “正是此理。”清癯老者点头，“文会之上，见真章吧。但愿能出几首真正传得开、留得下的佳作，也不负这梅雪胜景。” 类似的议论与期待，在江宁城的茶楼酒肆、书院学舍中悄然弥漫。许多人都在猜测，李晟将拿出何等华丽诗篇碾压对手，而那位总带来意外的新科生员萧景珩，又会以何种姿态应对这场万众瞩目的文会。 此刻的萧景珩，正静坐于翰渊阁靠窗的一隅。窗外枯枝摇曳，天空阴沉欲雪。他手中并非捧着诗卷，而是望着窗外怔怔出神。 他并非不重视文会，相反，他深知此次文会的重要性。这不仅是扬名立万之机，更是扭转众人对其院试排名偏见的关键场合，甚至可能影响到商行日后在士林清议中的名声。 李晟的挑衅，众人的期待，他皆了然于胸。但他心中所思，却非如何绞尽脑汁去雕琢字句，压倒对方。他忆起那日小院中与“梁清”的对话，忆起那阕脱口而出的词，以及其中所蕴含的历经磨难、矢志不渝的精神。 咏梅咏雪，岂止咏物更在咏怀，咏志！ 他需要的，并非辞藻的堆砌，而是发自肺腑的真情与超脱尘俗的格局。他指尖无意识地轻叩桌面，脑海中浮现的却是灼灼梅花映雪而放、清香凛冽的画面，以及…自身这些时日所经历的种种打压、困境与不屈的抗争。 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在胸中涌动，呼之欲出。 他并未急于落笔，而是闭上眼，任由思绪在梅雪的世界与现实的冷暖间穿梭。他知道，真正的诗材，不在故纸堆中，而在心间。 与此同时，梅园之内，管事仆役们正忙碌地洒扫庭除，布置会场。假山亭台间，已有几株性急的腊梅悄然绽开嫩黄花朵，幽香暗浮，仿佛也在静待那场文坛盛事的到来。 寒风依旧凛冽，吹动着梅枝，也吹动着江宁城中文人学子们躁动的心。冬至文会未至，然其山雨欲来之势，已悄然笼罩全城。 所有人都在等待，等待梅雪争辉的那一刻，等待才子交锋的那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