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7章 靖国府夜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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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城的铜钟敲过三更，鎏金兽首香炉里的龙涎香渐渐燃尽，盛大的庆功宴终是落下了帷幕。琉璃灯盏的光晕在青砖地上拖曳出长长的影子，朱雀大街上残留着御宴的酒香与丝竹余韵，唯有巡夜卫兵的甲叶碰撞声，在寂静的夜色中敲出几分肃杀。萧景珩婉拒了几位袍泽续宴的盛情，玄色锦袍上沾着酒渍与淡淡的硝烟余味，眉宇间凝着挥之不去的疲惫，却依旧身姿挺拔如北疆的青松。御前侍卫们执戈列阵，沉默地护送着这位新晋的靖国公，马蹄踏过青石板路，溅起细碎的尘星，朝着那座敕造的靖国公府行去。 府邸门前，两盏丈许高的大红灯笼悬于朱漆大门两侧，烛火摇曳，将“靖国公府”四个鎏金大字映照得熠熠生辉。这府邸原是前朝太傅的旧宅，陛下为嘉奖他孤军破敌、收复三城的不世之功，特下旨重修扩建，规制远超一般国公府第——飞檐翘角上装饰着鎏金瑞兽，朱漆大门上镶嵌着铜制铺首，门前两尊汉白玉石狮昂首挺胸，尽是皇家恩宠的彰显。仆役侍女们早已列队等候，青衫皂裙整齐划一，见萧景珩归来，齐齐躬身行礼，声音压得极低：“恭迎国公爷回府。” 队列之首，一道倩影亭亭玉立。梁婉清身着一袭石榴红的诰命礼服，霞帔上用银线绣着缠枝莲纹，腰间系着羊脂白玉带，衬得她肌肤胜雪，明艳不可方物。数月不见，她清减了些许，下颌线条愈发纤细，鬓边的碎发被夜风吹得微颤，可那双杏眼却亮得惊人，此刻正盈盈望着他，眼底蓄着一层薄薄的水光，是久别重逢的狂喜，是日夜牵挂的思念，更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心疼，如同风中微颤的烛火，让人心头发紧。 “夫君……”她快步上前，裙摆扫过青石地面，带出细碎的声响，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微颤，伸手便想去抚他肩头的衣料，指尖却在触到他衣襟时轻轻顿住。 萧景珩翻身下马，不等侍卫上前搀扶，便径直握住她微凉的指尖。那双手曾是柔腻温暖的，如今却带着夜露的凉意，想来是在府门前等候了许久。他征战沙场数月，双手握惯了剑柄与缰绳，布满了薄茧，此刻包裹着妻子的手，竟生出几分笨拙的温柔。千言万语堵在喉头，经历了北疆的寒夜、厮杀的血腥、绝境的坚守，此刻面对日夜思念的妻子，他竟不知从何说起，唯有轻轻一握，低声道：“婉儿，我回来了。” 三个字，平淡无波，却让梁婉清的眼眶瞬间红了。她强忍着落泪的冲动，侧身引他入府：“夫君一路辛苦，快些进府歇息吧，我让人备了你爱吃的莲子羹，还温着。” 穿过雕梁画栋的回廊，绕过栽满松竹的庭院，便到了主院“镇北堂”。堂内早已燃起暖炉，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沉香，与他身上的硝烟味、酒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萧景珩挥退了随行的侍卫与伺候的下人，厚重的木门在身后缓缓合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目光与声响。 偌大的厅堂里，只剩下夫妻二人。梁婉清再也忍不住，猛地扑入他怀中，双臂紧紧环住他的腰，力道大得仿佛要将自己嵌入他的骨血里。泪水无声滑落，浸湿了他胸前的锦袍，滚烫的温度透过布料传来，灼得萧景珩心口一紧。他抬手轻抚她的后背，动作轻柔，与战场上挥剑斩敌的凌厉判若两人。鼻尖萦绕着她发间熟悉的兰芷馨香，那是他在北疆寒夜里无数次思念的味道，如同春雨滋润干涸的土地，数月征战累积的杀伐之气，在这一刻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难得的宁静与温暖。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梁婉清哽咽着，声音断断续续，脸颊贴着他的胸膛，听着他沉稳的心跳，“每日看着邸报上的军情，只知你率军深入敌后，却不知具体境况，日夜悬心，总怕……总怕再也等不到你回来。” 萧景珩心中一暖，又带着几分愧疚。他替她拭去脸颊的泪水，指腹摩挲着她眼角的细纹，温言安慰：“让你受苦了。北疆战事虽险，但我心中始终记挂着你，记挂着这个家，便总有拼下去的力气。如今大捷归来，往后便能多伴你些时日。” 梁婉清抬起头，泪眼婆娑，伸手轻轻抚摸着他脸颊上新添的一道浅疤——那是北疆之战中，被敌兵的刀锋划伤的，虽已愈合，却依旧清晰。她的指尖带着心疼，轻轻划过疤痕，眼中的忧色并未褪去：“夫君，你此番立下不世之功，晋封靖国公，食邑三千户，陛下赏赐无数，满朝文武无人不羡。可妾身却总想起古来旧事，功臣良将最忌‘震主’二字，这泼天的荣宠，亦是无形的枷锁啊。”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今日御宴，妾身作为命妇陪坐末席，见陛下对你赞不绝口，赏赐不断，可席间几位老臣的神色，却并非全然喜悦。他们虽未多言，但那欲言又止的模样，总让妾身心中不安。夫君，恩宠过盛，未必是福。” 萧景珩的目光骤然一凝，眸底闪过一丝寒芒，如同北疆冬日的冰峰。他自然清楚，这场荣宠背后，必然藏着无数双窥探的眼睛。他率三千孤军破敌十万，收复失地，这样的战绩太过耀眼，难免让人心生忌惮。可他旋即恢复平静，拉着梁婉清在暖炉边的锦凳上坐下，给她斟了一杯热茶：“婉儿所言极是，我亦有此虑。功高盖主，乃人臣大忌。陛下虽圣明，一心励精图治，可朝堂之上，人心复杂，树大招风，从来都是颠扑不破的道理。今日之荣光，便是明日之险滩，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他端起自己的茶杯，却并未饮下，只是望着杯中袅袅升起的水汽，沉吟片刻：“不过，眼下北疆未定，边境仍需兵力镇守，陛下暂时不会动我。我们此刻需做的，便是谨言慎行，谦冲自牧，不揽权，不结党，凡事低调行事，静观其变。” 他放下茶杯，转头看向妻子，眼神中带着几分关切：“我离京数月，府中一切如何你独自支撑，可有难处” 梁婉清捧着热茶，轻轻摇头，眼底闪过一丝聪慧的光芒：“夫君放心，府中一切安好。妾身谨遵夫君临行前的嘱托，谨守门户，约束下人，不许他们在外张扬，也未曾与任何官员府邸有过多往来。只是……前日，安王妃递来了帖子，邀妾身过府赏花小聚。” 她顿了顿，语气多了几分警惕：“妾身听闻，安王向来与军方渊源不深，且其母族与几位宗室元老往来甚密。如今夫君正是风口浪尖，他府中邀约，未必是单纯的叙旧。妾身不愿节外生枝，便以身体不适为由推拒了。” 萧景珩闻言，赞许地点了点头，伸手握住她的手，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婉儿做得对，心思缜密。安王虽未明着与我为敌，但此刻邀你过府，难保没有探听府中动静、或是借机拉拢的心思。如今我们身处漩涡中心，一举一动皆在众人眼中，半点马虎不得。” 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放心，朝堂之上的风浪，我自有应对之法。你只需安心在府中，替我稳住后方，照顾好自己，便是对我最大的支持。日后无论府外风雨如何，有我在，便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 梁婉清望着他深邃的眼眸，心中的不安渐渐消散。她靠在他的肩头，将脸颊贴在他的臂膀上，感受着他身上的温度。窗外，月色朦胧，透过雕花窗棂洒进屋内，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影子。府内一片静谧，只有暖炉中木炭燃烧的细微声响，案几上的莲子羹还冒着热气，氤氲的水汽模糊了两人的身影。 萧景珩轻轻拥着妻子，目光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北疆的风雪尚未完全消散，朝堂的暗涌却已悄然袭来。他知道，这场荣宠背后的博弈，才刚刚开始。他手中的剑，既能斩敌于沙场，亦能护家于危难，只是前路漫漫，杀机四伏，他必须步步为营，方能在这波诡云谲的朝堂之中，护住自己的家人，守住自己的报国之心。 夫妻二人灯下对坐，絮絮叨叨地说着分别后的琐事。梁婉清说起府中栽种的牡丹开了又谢，说起她让人给北疆送去的棉衣是否合身，说起他临走前嘱咐照料的那盆文竹依旧青翠；萧景珩则说起北疆的戈壁风沙，说起将士们雪地中啃干粮的坚守，说起破城那日的漫天霞光。夜色渐深，铜钟再次敲响，已是四更天。暖炉的火光映照在两人脸上，温情脉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