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涿县县衙后衙的书房，烛火连续亮了三夜。萧景珩埋首于堆积如山的卷宗册籍之中，县丞王主安等人送来的文书，看似齐全，实则杂乱无章，许多关键数据语焉不详，或前后矛盾。赋税册上记载的田亩数与实地情况明显不符，河工款项支出模糊不清，积压的讼案卷宗里，多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真正涉及田产、债务、人命的要案，却寥寥无几，这本身就不正常。 萧景珩合上最后一本卷宗，揉了揉发胀的眉心。纸面上的东西，终究隔了一层。想要真正了解涿县的症结，必须走到百姓中间去。他深知，县衙里的这些胥吏，乃至王主安、赵德明等属官，早已形成利益共同体，他们呈报上来的，必定是经过粉饰甚至扭曲的“事实”。 翌日清晨，萧景珩换上一身半旧的青布直裰，打扮成游学书生的模样，只带了身形精悍、沉默寡言的展鹏一人，悄然从县衙后门离开了。他没有惊动任何人，甚至连贴身的仆役也未告知去向。 主仆二人先是沿着县城内的街道慢行。时近初冬，天气寒冷，街面上行人不多，且大多面带愁容。几家粮店前排着长队，米价牌上的数字高得令人咋舌。偶有争吵声从巷口传来，多是因赊借、租谷等事而起。萧景珩不动声色，在茶摊歇脚时，与摊主闲聊几句，对方起初戒备，见他言辞恳切，才叹气道：“唉，客官是外地人不知，去年一场大水，今年收成本就不好，可这税赋却一文不能少，差役催逼得紧，这日子难熬啊……” 离开县城，二人信步走向郊野。越往外走，景象越是凄凉。大片田地荒芜，沟渠淤塞，一些低洼地带还能看到水淹过的痕迹，残破的屋舍零星散布。他们走进一个名为“李家洼”的村庄，村口的老槐树下，几个面黄肌瘦的村民正蜷缩着晒太阳，眼神麻木。 萧景珩借口讨碗水喝，与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农攀谈起来。老农见他是读书人打扮，倒也客气。提及生计，老农连连摇头：“没法子，没法子哟！去年大水，房子冲垮了，地也淹了，粮食颗粒无收。官府虽说也赈济过，可那点粥米哪够今年好不容易种下点庄稼，收成还不到往年的一半，可税赋却按丰年时的册子收！家里能卖的都卖了，还是欠着一屁股债。” 老农指着远处一片荒地道：“那原本都是上好的水田，如今都废了，没人修渠，明年开春若再下雨，还得淹！” “为何不修渠”萧景珩问。 “修渠”老农苦笑，“谁出钱谁出力县里年年说要修，可银子拨下来，不知怎么就没了踪影。村里的保长、乡绅们倒是催着我们出工，可饭都吃不饱，哪有力气再说，修好了，好处也落不到我们头上……” 老农欲言又止，似乎有所顾忌。 就在这时，村口传来一阵喧哗。只见几个穿着体面、带着家丁模样的人骑马而来，为首一个胖硕的中年人，正是村里的王保长。他们径直来到一户看起来稍齐整些的农户门前，大声吆喝着催缴租谷。那户人家苦苦哀求，言明今年收成不好，请求宽限。王保长却毫不理会，指挥家丁就要强行搬走屋里的粮食，甚至动手推搡农户。 展鹏眉头一皱，就要上前，被萧景珩用眼神制止。萧景珩走上前，对那王保长拱了拱手：“这位兄台，何必动怒有话好说。” 王保长斜睨了他一眼，见是个陌生书生，不耐道：“你是什么人少管闲事！他欠了陈老爷家的租子，到期不还，还有理了” 萧景珩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只是眼看年关将近，天气寒冷，可否宽限几日，让他们想想办法” “宽限”王保长嗤笑，“你说得轻巧！陈老爷的租子也是能宽限的你可知陈老爷是谁那是我们县里赵主簿的表亲！再啰嗦，连你一块儿抓去见官！” 语气嚣张跋扈。 萧景珩心中一动，赵主簿的表亲他不再多言，只是冷眼旁观。最终，那户人家仅有的几袋粮食还是被强行夺走，留下妇人孩子的哭嚎声。 离开李家洼，萧景珩心情沉重。他们又走访了几个村庄，情况大同小异。赋税沉重、水利失修是普遍现象，而乡绅保长与官府胥吏勾结，欺压百姓，更是屡见不鲜。在一处河边，他们看到一段新修的堤坝，但工程质量粗糙，显然偷工减料，恐怕难以抵御下一次洪水。 日落时分，萧景珩和展鹏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县衙。这一日的所见所闻，远比那些冰冷的卷宗更加触目惊心。他掌握了大量第一手资料：涿县百姓真正的困苦，在于天灾之后的吏治腐败。赋税不均、水利废弛、乡绅胥吏勾结盘剥，这才是问题的核心。 展鹏沉默地替萧景珩打来热水，低声道：“少爷，这些地头蛇，看来盘根错节，不易对付。” 萧景珩用热毛巾敷了敷脸，眼中闪过一丝冷冽：“正因为盘根错节，才更要连根拔起。否则，涿县永无宁日。” 他心中已然有了初步的整治方略，但这需要时机，更需要雷霆手段。 微服私访，让他看清了敌友，也让他更加坚定了整顿涿县的决心。这盘死棋，他要一步步将其下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