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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船沿河北上，劈开冬日略显凝滞的河水，驶向遥远的京师。两岸景致缓缓后移，枯黄的芦苇丛，萧瑟的村落，偶尔可见几处尚未融尽的残雪，点缀在苍茫的天地之间。舟行平稳，唯闻流水潺潺，风帆猎猎，以及船身破浪的单调声响，衬得旅途愈发漫长而寂寥。 萧景珩独坐于舱内，面前摊开赵文渊先生所赠的《经义策要辑览》，心神却并未完全沉浸其中。离了江宁地界，周遭一切变得陌生，前路未知，纵使他心志坚定，亦不免生出几分独在异乡为异客的飘零之感。他索性合上书卷，起身走出船舱，欲凭栏远眺，稍解烦闷。 时近正午，冬日稀薄的阳光洒在甲板上，带来些许暖意。船上乘客不多，三三两两分散各处，或倚栏观景，或低声交谈。萧景珩信步走向船头，寻了一处人少的角落，凭栏而立，任江风吹拂面颊，带来清冷湿润的气息。 正凝神间，忽闻不远处传来一阵略显激昂的交谈声，夹杂着年轻士子特有的、指点江山的意气风发。他循声望去，只见三四名书生打扮的年轻人聚在一处，正围着一方小几，品茗畅谈。看其衣着气度，虽非豪富，却也整洁体面，应是家境尚可的读书人，此行目的，不言而喻，亦是北上赴考。 萧景珩本不欲打扰，正欲移步别处，却听其中一人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几分惊叹与推崇： “…说起诗词之妙，近来江宁文会上那两首，真可谓石破天惊，冠绝一时！尤其是那《山园小梅》中的‘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一联，意境之幽远，用词之精妙，简直…简直非人力可及！听闻当场便有老翰林击节赞叹，誉为‘千古咏梅绝唱’！” 萧景珩脚步倏然顿住，心中微动，面上却不动声色，依旧保持着凭栏远眺的姿态，只是耳根微微竖起，注意力已全然被吸引过去。 另一名青衫学子接口道：“张兄所言极是！小弟虽未亲临其会，然诗作传出后，亦曾拜读，确实妙不可言！更令人称奇的是，作出此等佳句的，竟是那位此前名不见经传、院试仅得丙等的萧景珩！真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何止啊！”又一名略显胖硕的学子抚掌叹道，语气中满是不可思议，“听闻文会之上，他先以一阕《卜算子》词震惊四座，那‘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之句，孤高坚贞，已然令人拍案。孰料其后竟又抛出这首七律，尤其‘疏影’、‘暗香’一联，更是将满堂才子尽数压下！连那素有才名的李晟案首，亦被衬得黯然失色，当场羞愤离去呢！”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是兴奋，对那未曾谋面的“萧景珩”充满了好奇与敬佩。 那最先开口的张姓学子忽而压低了些声音，带着几分神秘道：“诸位可知，此事后续更是曲折。听闻那萧景珩不仅诗才惊世，其所经营的‘景珩商行’所出的‘凌云志’酒，亦是烈而不躁，醇厚非凡，如今在江宁已是名声大噪。更奇的是，连其铺中所售的香皂、香水等物，据说…据说都入了宫中贵人的眼，引得青睐呢！” “哦竟有此事”其余几人皆是大感惊奇，啧啧称奇，“如此说来，这萧景珩岂非文武全才，商文并举竟能于诗词之道与商事经营皆取得如此成就，实乃异数！” 那青衫学子却微微蹙眉，沉吟道：“才华固然惊人，然…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听闻他因此开罪了某些人，前些时日似乎还惹上了一桩麻烦，似是…与林家小姐有些牵扯具体情形却不甚了了，只知后来似乎不了了之，萧家内部也严厉处置了某些人…总之，此子绝非池中之物，然其前程，恐也多艰啊。” 几人闻言，皆是点头称是，感叹之余，又多了几分世事难料的唏嘘。 萧景珩立于不远处，将这番议论尽数听入耳中，面色平静无波，心中却滋味杂陈，颇觉有趣。听他人如此热烈地讨论着自己，褒扬赞叹有之，好奇探究有之，甚至还有几分莫名的担忧，这种体验，着实奇异。他仿佛成了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冷眼看着“萧景珩”这个名字，在他人口中成为一个传奇般的符号。 正思索间，那几名学子的话题似乎告一段落，目光开始游移，恰好瞥见独自凭栏的萧景珩。见他亦是书生打扮，气度沉静，那张姓学子便主动拱手搭话，笑问道：“这位兄台请了。看兄台亦是读书人，不知是否也是北上赴考听兄台口音，似是江南人士，不知可曾听闻我等方才所言的那位江宁才子萧景珩” 萧景珩心中微动，略一沉吟，旋即转身，拱手还礼，脸上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略带疏离的温和笑容，从容应道：“在下姓安，草字…子静，确是江南人氏，此番正是欲往京师一试。至于诸位方才所言的那位萧兄…”他语气微微一顿，似在回忆，方继续道，“倒是偶有耳闻。其诗才横溢，惊动江宁，确是令人钦佩不已。” 他巧妙地化用了仆从萧安的姓氏，暂充己用，既不失礼，又隐去了真实身份。 那几位学子见他应答得体，气度不凡，顿生好感，纷纷邀请他一同坐下叙话。萧景珩推辞不过，便顺势在几旁空位坐下。 那青衫学子好奇追问：“安兄既来自江南，想必对江宁文坛轶事知之更详。不知对那萧景珩，可还有更多了解我等皆是外府人士，对此奇才，实在是好奇得紧。” 萧景珩端起面前新斟的粗茶，浅啜一口，掩去眸中一丝极淡的戏谑与自省，方才缓声道：“说来惭愧，在下虽与萧兄同处一城，然其声名鹊起，亦是近来之事。此前只知其潜心读书，兼营些商事，并未有太多交往。其人才华…确如诸位所言，宛若慧星乍现，光芒难掩。尤其那咏梅诗，意境超绝，非寻常苦吟可得，想必是天授灵犀，厚积薄发之果。” 他以旁观者的口吻，半真半假地评价着自己，语气平和客观，既不过分吹捧，亦无刻意贬低，反而更显可信。 那胖硕学子击掌道：“安兄此言中肯！正是‘天授灵犀，厚积薄发’！若非平日潜心向学，根基深厚，纵有灵光，亦难成如此珠玉之作！” 那张姓学子又叹道：“只可惜我等行程匆忙，未能在江宁多留几日，未能亲眼一见这位萧兄风采，当面请教一二，实为憾事。” 萧景珩闻言，心中暗觉好笑，面上却依旧淡然，附和道：“确是有些遗憾。想必来日春闱，或有缘一见。” 几人又闲聊片刻，从诗词文章谈到经义策论，继而说到此次春闱的期待与担忧。萧景珩大多静听，偶尔插言几句，皆能切中肯綮，见解不凡，令那几位学子更是刮目相看，只道这位“安子静”兄亦是个深藏不露的饱学之士。 直至日头偏西，船上仆役前来告知晚膳已备，几人方意犹未尽地散去，相约晚间再聚清谈。 萧景珩拱手告辞，缓步踱回自己的舱房。关上舱门，隔绝了外间的声响，他唇角终于忍不住微微扬起，露出一抹复杂而有趣的笑意。 今日这番偶遇，听他人热烈评议自身，而自身却隐于暗处，悄然聆听，这种感觉，着实奇妙。有几分自得，几分警醒，更有几分超然物外的疏离感。 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奔流不息的河水，以及两岸不断向后掠去的、陌生的北方原野。 名声如潮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江宁的喧嚣与赞誉，已被抛在身后。前路在京师，那里有更广阔的天地，也有更莫测的风云。 “萧景珩…”他低声念了一遍自己的名字，眸光沉静如水，映着窗外流动的暮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