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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师居，大不易。 萧景珩立于崇文门内大街旁一条稍显僻静的巷口，望着眼前川流不息的人潮与车马，心中对这句古话有了更深切的体会。帝都的繁华与喧嚣之下，是寸土寸金的现实与无处不在的等级森严。初来乍到，若无根基，纵有银钱，亦难寻一处合意安稳的落脚之地。 好在萧安办事老练，护卫中也有人曾往来京师，颇通门路。几人分头打探数日，费了不少周折，总算在崇文门内大街以南的青鱼巷内，寻到了一处合适的院落。 此巷虽非紧邻主街，却也相距不远，闹中取静。巷内多住着些家道殷实的商户、低品阶的京官或是有几分根基的坐堂医师、塾师之类，人员不算杂乱。院落不大，一进格局，正房三间，左右厢房各两间，另有一间小厨房与杂物房，院中有一口老井，墙角还植着一株有些年头的石榴树，虽值寒冬，枝干虬结，却也透着一股沉静的生机。 房屋略显旧些，却收拾得干净整洁，屋主是一对老夫妇，儿子外放为官，欲接他们同去，故将此院出租，要价虽不菲，却也在可接受范围之内。关键是左邻右舍口碑尚可，环境清静，利于读书，且出行便利。 萧景珩亲自看过，觉得满意，便不再犹豫，当场付了定金，签下租契。又命萧安与护卫购置了必要的家具物什，洒扫庭除，一番忙碌，总算在腊月廿八这日，将这座小小的院落收拾得窗明几净，焕然一新，有了个临时的“家”的模样。 安顿好居所，仅是第一步。萧景珩深知，在这龙潭虎穴般的京师，绝不能坐吃山空，更不能仅做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普通赶考学子。他需要一处既能维持生计、又能收集信息、甚至可作为未来某种依托的据点。 经商，是他最熟悉，也最能掌控的途径。然而京师之地，藏龙卧虎，各行各业早已被各路势力瓜分殆尽，想要贸然插入，并非易事。需得寻一个切入点小、不易引人注目、却又与他身份学识相契合的行当。 思忖再三，他将目光投向了书肆。 京师文风鼎盛，士子云集，对书籍的需求极大。然而大规模的书坊刻印，往往掌握在少数大书商乃至与官家有关联的势力手中，竞争激烈，水也很深。但若只开一间小书局，不涉足利润最厚但也最易惹麻烦的科举时文刻印与贩卖，而是主营一些冷门但质量上乘的典籍、诗文别集，兼售些品质不错的文房用品，则相对稳妥，也更符合他“读书人”的身份。 更重要的是，书肆乃是信息汇聚之所，往来多是文人墨客、学子官员，闲谈议论间，往往能听到许多官场动态、文坛轶事乃至市井流言，正是了解京师风向的绝佳窗口。 心意既定，他便吩咐萧安等人留意合适的铺面。此番要求更为具体：不必在正街旺铺，最好在崇文门、贡院附近文人聚集区域的次一级街巷，铺面不需大，但需干净整齐，原主最好也是经营文墨相关生意，便于接手。 机缘巧合，就在他们租下青鱼巷小院的隔街，一条名为“墨香街”的小巷里，恰有一家小书铺因老店主病重，子孙无意经营，欲盘出铺面。铺子位置符合要求，不大，仅一间门脸，带一个小小后院可做库房，原本也是卖些旧书、文具，生意清淡，却也因此毫不惹眼。 萧景珩去看过，见其虽陈旧，却自带一股沉静的书卷气，当即拍板，以合理的价格盘了下来。更换匾额，重整货架，清理库存，又亲自拟定了一份进货单，遣人前往京师各大书坊，采购一批经史子集、诗词文集，尤其注重那些校勘精良、版本不错却非热门的书籍，同时订购了一批上好的湖笔、徽墨、宣纸、端砚。 一切准备就绪，已近除夕。萧景珩并未急着开业，而是选择在年后正月十六，一个诸事皆宜的日子，悄然挂上了崭新的匾额—— “景珩书局”。 四个大字，是他亲笔所书，字体清瘦劲拔，风骨嶙峋，一如他本人，低调内敛，却自有锋芒。并未大肆张扬，只在开业当日，于门口放了一挂小小的鞭炮，算是告知左邻右舍。 书局开张，并未引起多大波澜。墨香街上此类小书铺本就不少，多一个少一个，无人过多关注。唯有附近几个老书虫和清贫学子，偶尔踱步进来，发现店内书籍虽不算最新最时兴，却品类清雅，校勘用心，笔墨纸砚也质优价实，不欺生客，便渐渐有了些回头客。 萧景珩并不常去店中，平日由萧安并一名略通文墨、做事沉稳的护卫在店中照应。他自已则深居青鱼巷小院，大部分时间闭门苦读，潜心备考，只在傍晚时分，或是心中烦闷时，才会信步来到书局。 他往往坐在柜台后一方僻静角落，手持书卷，看似阅读，实则耳听八方，静静观察着往来顾客，聆听着他们的闲谈。 有老学究为寻一本孤本而来，与店中伙计探讨版本优劣；有赶考士子购买纸墨，抱怨着租房昂贵、京师居大不易；有低阶小吏闲暇来淘换杂书，偶尔会低声抱怨几句衙署里的倾轧琐事；甚至偶尔会有几个看似清客幕僚模样的人，谈论些京官升迁贬谪的小道消息，或是某部堂官家的趣闻… 这些零碎的信息，如同溪流汇入大海，渐渐在萧景珩脑海中勾勒出京师更细致、更鲜活的社会图景与权力生态。虽多是皮毛，却远比官方文书或街头巷议来得真实生动。 这一日，午后阳光微暖，萧景珩正坐在书局角落，翻阅一本新到的《昭明文选注疏》。忽闻门口风铃轻响，两名身着蓝衫、头戴方巾的年轻士子步入店内，看打扮应是国子监的监生。二人一边浏览书架，一边低声交谈。 “…听闻近日都察院又有动静，似是要纠劾某位侍郎…” “嘘…慎言！此事尚无定论，莫要妄加揣测。倒是礼部那边，春闱在即，各项筹备已紧锣密鼓，听说此番主考人选，争议颇大…” “哦莫非又是那两位…” “心照不宣即可…” 两人声音极低，且很快转移了话题，开始讨论某位翰林的诗作。但萧景珩耳力敏锐，仍是捕捉到了那几个关键词——都察院、侍郎、礼部、主考… 他面色平静，翻动书页的手指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心中暗忖：看来京师这潭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更深、更浑。春闱未至，各方势力的角逐似乎已然开始。 这时，其中一名士子走到文具架前，拿起一锭新上的徽墨，仔细看了看印款，讶异道：“咦这‘景珩’墨…倒是未曾听过，然其墨色黝黑，质地细腻，似是上品。”他转向柜台后的萧安问道，“店家，这墨产自何处” 萧安早已得了吩咐，从容笑道：“回公子的话，此墨乃敝号东家特地从江南旧友处订来，用料扎实，工艺是老的，只是名号新些，故价格也实惠。” 那士子点了点头，似颇为满意，竟买了两锭。 待那两名监生离去，萧景珩放下书卷，目光落在那批新上架、印着“景珩”小字的徽墨与宣纸上，唇角微微扬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 “景珩”二字，既是书局名，亦是他之名。如今，悄无声息地印在了这京师的文房用品之上。这是一个微小却意味深长的开始。 他起身，踱步到门口，望着墨香街上渐渐多起来的行人，夕阳的余晖将青石板路染成金色，也将“景珩书局”的匾额映照得格外清晰。 身后，是满架书籍，墨香暗浮。 眼前，是帝都街巷，人潮涌动。 心中，是沉静如水的志向与暗流汹涌的时局。 这间小小的书局，便是他在京师扎下的第一根细小的根须。它或许微不足道，却联结着江南的根基，承载着他的名号，更将成为他观察京师、等待时机的隐秘窗口。 春闱渐近，风云将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