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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分这天的太阳，把油坊前院晒得暖烘烘的。新收的菜籽堆成座小山，金黄金黄的，风一吹就滚下几颗，在青石板上蹦出细碎的响。林野蹲在菜籽堆旁，用手扒开表层，底下的籽粒还带着点潮，沾着新鲜的泥土——这是刘三凌晨从地里割的，带着露水就送来了。 “林掌柜，您数数，这是三百斤整。”刘三抹了把额头的汗，手里还攥着把镰刀，刀刃上的油菜汁没擦净，在阳光下泛着青黄的光，“今年雨水好，菜籽比去年饱满，您看这仁——”他捏开一粒，里面的白仁鼓鼓的，像颗小珍珠。 林野没接话，却从菜籽堆里捡出颗发黑的籽粒。“这是……”刘三的脸突然红了，“许是没挑干净的陈籽，我这就捡出来！” “不用捡。”林野把黑籽扔进旁边的陶碗，碗里已经堆了十几颗这样的籽粒，有瘪的、有霉的、还有被虫蛀的，“这些是‘记号’。”他指着碗里的籽，“这颗瘪的，是三年前你家刚学种菜籽时收的，当时你说‘能榨出油就行’；这颗带虫眼的，是去年虫害那阵子收的，你蹲在地里哭了半宿，说对不起我们的信任；这颗发黑的，是今年初遇着倒春寒，冻坏的头茬苗结的籽……” 刘三的嘴张了张，没说出话，眼眶却慢慢红了。他想起三年前第一次送菜籽来，因为不懂筛选，混了半麻袋瘪籽，是林野没说啥就收了，还让老秦教他选种；去年虫害，是油坊借了他半袋新籽，让他补种；今年倒春寒，是林野让人送来的草木灰，说能防冻……这些事，他以为自己藏得好，原来早被记在了这些不起眼的籽粒里。 “秦伯说，菜籽和人一样，有年轮。”林野把陶碗推到刘三面前，“好籽坏籽混在一块儿，才是真实的收成。就像这账本，不能只记赚了多少，也得记着难的时候，谁帮过一把。”他从怀里掏出本新账本，封皮是用桐油纸做的，防水，“这是给你备的，以后你自己记收成，好籽多少，坏籽多少，都写上，年底咱们对着账，按最好的价钱算。” 刘三接过账本，指尖在封皮上摩挲着，突然想起老秦常说的“账有三本”：一本记银钱，一本记人情，还有一本，得刻在心里。他看着陶碗里的黑籽，突然明白，这些被挑出来的“坏籽”，其实是最金贵的——它们像圈年轮，刻着这几年的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刻着谁在难的时候伸过手。 “我……我能留着这些籽吗”刘三捏起颗瘪籽，声音有点哑，“等我儿子长大了，让他看看，他爹当年种的菜籽，是啥模样。” “不仅能留着，还得种下去。”老秦不知啥时候站在旁边，手里拿着个小瓦盆，“把这些籽埋进去，明年开春说不定能发芽。好籽能榨油，坏籽能当种，这才是菜籽的本分。”他往瓦盆里装了半盆土，把陶碗里的籽全倒进去，“就放你家窗台上，看着它长，就知道日子是往好里走的。” 刘三抱着瓦盆，手在发抖。风卷着菜籽的清香扑过来，混着老秦身上的桐油味，像杯温好的酒，暖得人心头发烫。他突然想起今早割菜籽时，在地里发现的那丛野菊，黄灿灿的开在菜籽棵里，当时还嫌它碍事，现在倒觉得，就该让它长着——好的坏的，成的败的，凑在一块儿，才是完整的秋天。 林野看着刘三抱着瓦盆往家走，脚步比来时稳当多了。他把新收的菜籽扒开个豁口，让阳光晒进去，底下的潮气慢慢往上冒，在光里凝成细小的水珠，像撒了把碎钻。老秦蹲在旁边，用手指在菜籽堆上画着圈：“你看这堆籽，新的压着旧的，好的裹着坏的，其实啊，日子也是这么堆起来的。” 账本摊在旁边的石桌上，林野提笔写下“秋分，收刘三新菜籽三百斤，内有陈籽十二颗”，后面画了个小小的瓦盆，盆里冒出片嫩芽。他想，等明年开春，这页账旁边，该添画朵野菊了——毕竟，最难的日子里开出来的花，才最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