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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坊的木门槛被踩得发亮时，陈老爹已经坐在灶台前，对着那只铜漏斗出神。漏斗口包着层细密的铜网，网眼上还沾着去年的油菜籽壳，像嵌了层金褐色的纱。 “爹，该起锅了。”儿子陈望把最后一筐油菜籽倒进石碾，石碾子“咕噜咕噜”转着，碎籽的香混着热气漫出来。 陈老爹没动，手指摩挲着漏斗柄上的刻痕——那是他爹用凿子刻的，歪歪扭扭的“福”字，笔画里还卡着几粒发黑的老油渣。“你爷爷当年榨油，就用这漏斗滤油。”他忽然开口，声音像被油浸过，发沉，“那时候哪有现在的纱布就靠这铜网，一点一点滤，滤出来的油清得能照见人影。” 陈望停下推碾的手，石碾子的惯性带着碎籽在碾盘上画圈。他从小就看爹用这漏斗，铜网明明早该换了，爹却总说“旧网有记性，知道啥时候该漏得快，啥时候该留着香”。 灶膛里的火“噼啪”响，大铁锅渐渐发烫。陈老爹终于起身，把铜漏斗架在陶缸上，漏斗底正对缸口的“福”字印记。“你爷爷说，漏斗得架正了，油才走得顺，就像做人，身子骨正，福气才能接得住。”他抓起一把刚炒好的菜籽，往锅里撒了点，“听听，‘沙沙’响，这是菜籽在喊‘熟了’——你爷爷教我的，比看火候准。” 菜籽在锅里翻出金褐色，油香像长了腿，顺着窗户缝往巷子里跑。陈望娘端着簸箕进来，见陈老爹又在擦那漏斗，忍不住笑：“跟你说过多少次，供销社有新的不锈钢漏斗，眼细，滤得还快，你偏守着这老物件。” “新的哪有这手感”陈老爹把漏斗往亮处举，铜网在阳光下闪着暖光，“你看这网眼，大的地方漏油渣，小的地方挂油香，滤出来的油，炒菜时锅沿都不挂黑。”他忽然压低声音，像说什么机密，“上次你三婶来借油，就盯着这漏斗看，说她家用新漏斗滤的油，炒青菜总发乌，哪像咱的，炒出来绿得发亮。” 油榨“吱呀”一声压下去，金黄的菜籽油顺着竹槽流进漏斗。陈望盯着油珠穿过铜网的样子——大颗的油渣被拦住，细滑的油汁打着旋儿往下落，在陶缸里积起薄薄一层，像铺了块碎金子。 “记住了，”陈老爹的声音混着油香飘过来，“滤油和看人一样，急不得。铜网看着密，其实藏着缝，该漏的自然漏，该留的留得住。”他用手指抹了点刚滤好的油，往嘴里抿了抿，咂咂嘴，“你爷爷要是在，见你这么上心学，保准把他那套看油色的本事，全教给你。” 陈望突然发现，漏斗柄上的“福”字刻痕里，还嵌着粒小小的油菜籽，不知道藏了多少年。他悄悄用指甲抠了抠，没抠下来——或许，这也是爷爷留下的记号，就像这油香，早把日子的味道，刻进了铜网的纹路里。 暮色漫进油坊时，陶缸里的油已经积了半缸。陈望学着爹的样子，把漏斗擦干净，挂回墙上的木钩。挂钩也是老的，木头被磨得像块鹅卵石，上面还留着三个深浅不一的痕——爷爷挂的，爹挂的，现在，该轮到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