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古寺中的奇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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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景德镇南下，车队并未急于进入更繁华的州府，反而依着舆图指引，折入一处名为翠微山的所在。山势不高，却林木蓊郁，清幽异常。半山腰处，隐着一座小小的庵堂，名曰“忘尘庵”。 庵堂不大，香火亦不盛，只有几个年迈的比丘尼打理。然而，卫清风却打听到，此庵中寄居着一位带发修行的奇女子，法号静慧，曾是京中女官，因不愿构陷忠良而开罪权贵，不得已避世于此。 众人于庵堂客房安顿下来后，京禧与顾知微在一株古老的银杏树下，见到了正在蒲团上静坐的静慧。她年约三十许，面容清瘦，眼神却深邃如古井，仿佛能洞悉世事沧桑。虽身着缁衣，却难掩其腹有诗书气自华的从容。 听闻京禧等人是游学的士子，静慧并未过多惊讶，只是淡淡道：“山野之人，不敢当诸位拜访。” 顾知微执弟子礼，恭敬请教律法刑名之学。静慧起初只是泛泛而谈，但见顾知微所问皆切中要害，且见解不凡，渐渐打开了话匣子。她从《永徽律》讲到本朝《大晟律》，不仅剖析律法条文本身，更深入阐释其立法本意、执行中的流弊，以及律法与人情、权势之间的微妙平衡。 “法者，天下之公器也。”静慧声音平和，却字字千钧，“然执器者，人也。人心若偏，公器亦可为私用。譬如，‘八议’之制，本为体现皇家恩典，恤功矜老，然时至今日，几成权贵护身之符，律法难以加身。又如，‘亲亲相隐’，本为维系人伦，然若遇大奸大恶，亦可能成为包庇之借口。” 她以自身经历为例，娓娓道来当年是如何被人利用律法漏洞，罗织罪名，又因不愿违背良心构陷他人，最终只能选择远遁江湖。“律法之精髓，不在死记条文，而在明其‘理’与‘势’。知其何以立，方能知其何以破，何以用。” 顾知微听得如痴如醉，许多平日困惑之处，豁然开朗。她不仅学到了律法知识，更学到了一种洞察世情、驾驭规则的思维方式。 京禧在一旁静静聆听，偶尔插言询问，所问皆关乎国计民生之大政方针，而非琐碎律条。静慧对京禧的问题颇为留意，解答时也更加深入，仿佛在与一位平等的对话者探讨。 “小姐似乎对‘势’颇为关注”静慧忽然问道。 京禧颔首：“大师明鉴。法为人设，亦为势所驱。不知大师以为，如今朝堂之‘势’在何方地方吏治之‘势’又如何” 静慧深深看了京禧一眼，沉吟片刻，方道：“朝堂之势，如舟行中流，看似平稳，实则暗涌潜伏。皇子渐长，各有拥趸，外戚、勋贵、文官，盘根错节。至于地方……”她微微苦笑，“胥吏之害，甚于虎狼。他们熟知律例漏洞，又与地方豪强勾连，往往欺上瞒下，鱼肉乡里。朝廷良法美意，到了他们手中，也能变成敛财害民之具。此乃积弊，非一日之寒，亦非一人之力可挽。” 她顿了顿，看向京禧，意有所指：“不过，老尼观小姐气度，非常人。他日若执棋局，当时时牢记：法，可为剑，亦可为盾。然持剑执盾者，需心怀天下，明辨是非，知进退，懂取舍。万不可为法所缚，亦不可玩法自娱。” 这一番交谈，直至暮鼓响起方休。顾知微感觉自己在律法认知上完成了一次蜕变。京禧则对朝堂与地方的局势，有了更清晰也更沉重的认识。 离庵之时，静慧并未相送，只赠予顾知微几卷自己注解的律书手稿，又对京禧合十一礼，道了一声：“前程珍重。” 下山路上，顾知微抚着手稿，感叹道：“静慧师太，真乃被埋没的国士之才。” 京禧望着山下渐起的炊烟，轻声道：“她是清醒的，故而痛苦，故而避世。然其智慧，终不会湮没。知微，她便是你的另一盏指路明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