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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尖停在第九个名字的开头，张月琴低头看着纸面，墨迹有些干了。她轻轻吹了口气，重新蘸了墨，把那个名字写完。是李秀兰，村西头的老太太，去年冬天咳了三个月，后来靠每天喝枇杷叶炖冰糖，总算缓了过来。 她继续往下写。第十个，王有田，摔伤了腰，在床上躺了二十天，现在能自己挑水了。第十一个，赵小花，孩子出疹子那晚她守到天亮，退烧后母女俩抱在一起哭。第十二个，孙大柱，第一次独立给病人扎针，手抖得厉害，但她没拦着，让他自己来。 一个个名字落在纸上，像走过的路，踩进土里，留下印子。 桌上的菜还在。小油菜捆好了挂在墙上，红薯堆在墙角，豆腐泡在水盆里。鸡蛋她一直没动，放在抽屉最里面，想着哪天哪个孩子打针不哭，就拿出来当奖励。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移到了桌面，照在那本翻开的随访本上。她伸手把本子往光里挪了挪，继续写。第十五个，周小妹，跟着她学认草药，现在已经能分清金银花和野菊花。第十六个，刘二狗，当初不肯吃药，骂骂咧咧，后来发烧四十度，她半夜去他家，一针退下来，第二天他提着两斤米上门道谢。 她停下笔，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日历。腊月廿八，一年快过完了。 她站起身，走到柜子前，打开最下面一层。里面有一摞本子，最上面那本封皮发黄，写着《任家庄防疫纪要》。她拿出来，坐回桌前，翻开。 第一页是去年春天写的。那阵子村里闹流感，一家接一家发烧。她带着两个帮手，挨户登记，煮药送到门口。有人不信，说她开的方子不如香灰管用。她没争，只让烧得最重的陈大娘先试。三天后退了烧，陈大娘主动帮她敲门喊人。 翻到中间，是她试的几个新配伍。艾叶加薄荷煮水熏屋子，能减少咳嗽；车前草捣汁敷脚心，对小孩高热惊厥有点用。有些有效，有些没效，她都记下了。最后一页写着两句话：“一人病，众人防；医者心，连万家。”字是那天晚上写的，手有点抖，但写得很实。 她合上本子，放在桌上，手在封皮上停了一会儿。 这一年，她走了很多路。田埂上，泥地里，半夜的村道上。背过药箱去东头接生，也蹲在西头坟边看过尸斑。有人感激她，也有人背后说她多事。她听到了，没回应。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窗外传来孩子的笑声。几个半大孩子跑过卫生所门口，手里拿着红纸，一边跑一边念：“贴春联喽！放炮喽！”声音远了。 她想起年初那会儿，组织大家练养生操。头几天没人来，她说没关系，自己在打谷场做一遍。第五天来了三个老太太，第六天多了两个老头。后来下雨，他们站在屋檐下，照样练。再后来，不用她喊，五点半钟声还没响，场上已经站满了人。 现在村里人走路都轻快了。老吴不再天天喊头晕，上周还扛了一袋谷子回家。任家柱虽然送去乡里住院，但他媳妇来说，医生讲他血压稳了很多，以前从没这么好过。 她站起身，走到药柜前，拉开抽屉检查药材。当归还有半包，党参快没了，得去镇上补一次。她拿出小本子，开始列清单。写到一半，又停下来，翻到新的一页，写下标题：2025年工作计划。 第一条：每月初八办健康讲座，讲常见病预防。第二条：带孙大柱、周小妹巡诊两周，让他们单独看几个老病人。第三条：整理这一年用过的草药配伍，抄成册子，留给后来的人。第四条：把养生操教到邻村去，先从李家屯开始。 她一条条写下去，笔很稳。 写完最后一行，她放下笔，端起桌上的茶杯。水凉了，她也没倒，喝了一口。茶叶沉在底下，有点涩。 门外传来脚步声，很轻，停在门口。她抬头，看见一个小男孩站在那里，手里攥着一张纸。 “张医生。” 她应了一声。 男孩走进来，把纸递过去。是一张画，蜡笔涂的，颜色很重。画上有个穿白大褂的女人，站在房子前面，周围围着很多人。有的拄拐，有的抱孩子，还有一个老头在做操。天上画了个大太阳，下面写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字：“谢谢您，新年快乐。” 她看着画，没说话。 男孩说：“我妈妈说，您救了我奶奶，让我一定要来送这个。” 她点点头，说：“谢谢你。” 男孩没走，站在那儿，看着她。 她问：“你还有事” “没有。”男孩摇头，“我就想看看您。” 她笑了笑，从抽屉里拿出一颗糖，递给他。男孩接过，剥开糖纸，把糖放进嘴里。腮帮子鼓起来，笑了。 “甜吗”她问。 “甜。”男孩点头。 他蹦跳着出门，走了几步，又回头喊：“张医生，明年我还来给您画画！” 她坐在原地，看着门口。阳光照在门槛上，地上有一片光斑，随着风里的树叶晃动。 她转回头，拿起笔，在计划本的最后添了一行：正月十五，组织村民集体练操，算新年第一场。 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声音。 外面又有脚步声，这次是两个人，一前一后。门被推开，一个女人提着篮子进来，放下就说：“自家腌的豆角，您尝尝。”说完转身就走。男人跟在后面，拎着一小袋小米，放在桌上，没说话，跟着出去了。 她没拦。 屋里又安静下来。 她继续写。写到第七条时，笔尖顿了一下。墨有点干，她蘸了蘸，接着写：培养两个年轻帮手，争取年底能独立处理常见病。 写完，她把本子合上，放在台面正中。 阳光移到了墙边，照在那一排药柜上。玻璃瓶泛着光，影子投在墙上，像一排小小的塔。 她坐着没动，手放在桌上，离本子不远。 窗外的孩子又跑回来，这次是三个，手里拿着扫帚，一边扫地一边唱：“扫尘除旧，迎新纳福，张医生保我们平平安安！” 歌声断断续续，越跑越远。 她抬起头，看向窗外。村道上，有人在挂灯笼，竹竿撑得高高的，红布条被风吹着，一甩一甩。 她收回目光，重新打开本子，翻到第一页。上面是今年第一天写的计划：推广养生操，加强慢性病随访，培训接班人。 几条都做到了。 她拿起笔，在最后画了个勾。 笔尖落下时，墨点微微晕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