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断线与试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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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包车夫老李的消失，像一根骤然崩断的弦，在沈砚之紧绷的神经上留下尖锐的回响。连续数日，他在不同的时间、绕行不同的路线，经过那个熟悉的街口，目光扫过每一个蹲守等活的车夫身影，却再也找不到那张刻满风霜、虎口带着“s”形疤痕的脸。焦虑如同藤蔓，悄然缠绕上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是意外是暴露还是组织主动的静默他无从得知。这种不确定性，比直面松井的审问更令人煎熬。他成了一只失联的风筝，在军统这座充满暗流的庭院里飘荡，不知线头握在谁手，也不知下一阵风会将他吹向何方。 苏曼卿那边，依旧在等待他对那份“可疑信号”的分析报告。这份报告成了悬在他头顶的利剑，他必须给出一个交代，一个既能体现专业能力、又能消除怀疑、还不会真正危害到组织的交代。 他投入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对那份信号记录进行了极其繁琐和复杂的“技术分析”。他引入了大量无关的干扰因素，考虑了天气、电离层变化、甚至附近可能的民用无线电干扰，最终在报告中得出结论：该信号有七成可能是来自某个未经备案的、用于走私活动的商业电台，因其加密方式粗陋且信号特征与已知几起走私案查获的电台有相似之处；另有三成可能是无法确认来源的杂波或记录误差。他建议，可将此信号作为监控走私网络的参考线索，但暂不纳入对“内部异动分子”的重点排查范围。 这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偏向“技术可能性”而非“政治指向性”的结论。它将苏曼卿的注意力引向了相对不那么敏感的经济犯罪领域，同时也为自己留足了余地——即便将来发现这信号真有问题，他也可以推脱是技术分析的局限性。 他将报告郑重地交给苏曼卿。苏曼卿接过报告，仔细地翻阅着，长长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眼中的神色。沈砚之能感觉到她那审视的目光，即使没有直接对视。 “沈专员的分析很详尽，考虑得很周全。”苏曼卿合上报告，抬起头，脸上看不出喜怒，“看来，确实是我多虑了。或许只是些见不得光的私货贩子在活动。” “谨慎些总是好的。”沈砚之附和道，心中却不敢有丝毫放松。他深知，苏曼卿绝不会因为一份报告就完全打消疑虑。她的“认可”，更像是一种暂时的、策略性的后退。 果然，几天后，沈砚之察觉到了一些细微的变化。他在电讯处感觉到一种无形的疏离感，一些原本会让他参与讨论的会议，似乎“无意”中遗漏了他的通知；他去资料室调阅一些非核心档案时，也感觉到了工作人员比以往更甚一分的“公事公办”。这是一种软性的隔离，一种不动声色的边缘化。 他明白，这是苏曼卿，或者她背后力量的手笔。他们在限制他接触更核心信息的机会，也在观察他在这种“冷遇”下的反应。是焦躁是不满还是……别的什么 沈砚之选择了沉默和接受。他表现得如同一个只关心技术、对权力斗争毫无兴趣的纯粹学者，更加埋首于分配给自己的译电工作，对周围的微妙变化似乎浑然未觉。他甚至主动承接了一些更加枯燥、耗时的低频信号筛查任务，仿佛乐在其中。 这种近乎“逆来顺受”的态度，似乎起到了一些效果。那种无形的隔离墙没有继续加高，但也没有拆除。他像一颗被搁置在棋盘角落的棋子，暂时无人问津，却也失去了参与棋局中心博弈的资格。 就在他几乎适应了这种被“冷藏”的状态，苦苦思索如何重新建立与组织的联系时，转机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现了。 一个周末的午后，他难得有片刻清闲，去了重庆市区一家较大的、也是少数在轰炸中幸存下来的“生活书店”。这里书籍种类相对齐全，顾客也多是些知识分子和青年学生，氛围与他平时所处的环境截然不同。他并非抱有特定目的，只是本能地渴望呼吸一点不一样空气，或许，潜意识里也希望能捕捉到一丝组织的蛛丝马迹。 他在摆放历史典籍的书架前驻足，手指拂过一本本泛黄的书脊。忽然，他的目光被一本蓝色封皮、书脊印着《宋代烽燧制度考》的书吸引住了。这本书的版本和出版社，与他之前接收指令时看到的那本《稼轩长短句》完全相同！而且，这本书被放在一个极不显眼的位置，夹在两本厚厚的史料汇编中间，像是被人无意中塞进去的。 心脏再次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他左右看了看，确认无人注意，迅速而自然地将那本书抽了出来，夹在自己选好的另外两本书中，走向柜台结账。 回到住处，他反锁房门，迫不及待地翻开那本《宋代烽燧制度考》。书页间似乎还带着墨香，他逐页仔细检查。终于，在书中关于“夜间灯火信号编码”的一节末尾的空白处，他看到了一行用极细的铅笔、以标准仿宋体写下的、几乎与印刷字体融为一体的微小字迹： “信鸽惊，巢暂移。留意‘求知’书店，东主姓吴。风紧，慎之。” 字迹工整冷静，却传递着紧迫的信息。“信鸽惊”无疑指老李这条线可能出了问题或主动切断；“巢暂移”说明联络点已转移；新的联络点是“求知”书店，负责人姓吴；而最后的“风紧，慎之”，则明确指出了当前环境的危险，要求他加倍小心。 沈砚之将这张书页凑近煤油灯，仔细地看着这行小字，仿佛要将每一个笔画都刻进脑海里。然后，他划燃一根火柴，小心翼翼地将这一角书页点燃，看着它蜷缩、焦黑，最终化为一小撮灰烬，消散在空气中。 新的联络渠道找到了！虽然过程充满惊险，但组织依然在运作，依然关注着他。这让他那颗悬了许久的心，终于找到了一丝落点。 “求知”书店……他回忆了一下，似乎在七星岗附近的一条小街上见过这个招牌，门面不大，看起来也有些年头了。 他不能立刻就去。苏曼卿的视线可能还在暗中徘徊。他需要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需要一个足够自然的理由出现在那片区域。 机会在几天后到来。电讯处需要采购一批新的绘图和记录用品，负责此事的庶务人员恰好请假，处长便随口指派了几个闲着的专员分头去市区采购。分配给沈砚之的采购清单里，恰好有几种特殊的绘图纸和墨水，庶务人员备注说七星岗附近的“文华斋”可能有售。 这简直像是瞌睡遇到了枕头！沈砚之压下心中的激动，面色平静地接下了任务。 第二天，他带着采购清单，来到了七星岗。他没有直接去寻找“求知”书店，而是先找到了“文华斋”，认真地选购了所需的物品。完成公事之后，他才像是随意闲逛一般，沿着小街慢慢踱步。 很快，他看到了那个招牌——“求知书店”。门面果然不大，木质的招牌有些褪色，玻璃窗后堆满了书籍，显得有些凌乱。他推门走了进去，门上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 店内光线有些昏暗，弥漫着旧书和纸张特有的气味。一个戴着老花镜、头发花白、穿着灰色长衫的老者正坐在柜台后，就着一盏台灯修补一本线装书。听到铃响，他抬起头，透过镜片看向沈砚之，目光温和而略带询问。 “老板，请问有商务印书馆的《辞源》最新版吗”沈砚之走上前，按照事先想好的借口问道。这是他观察后选择的问询书籍，既常见不至于惹疑，又足够具体。 老者放下手中的工具，想了想，摇摇头：“《辞源》最新版暂时没货了，旧的倒有一本，是民国二十年的版本，先生要看吗” “民国二十年……太旧了。”沈砚之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失望，随即像是随口问道，“老板贵姓” “敝姓吴。”老者平静地回答，眼神没有任何异常，只是普通店家面对顾客的寻常反应。 吴！对上了！ 沈砚之心中大定，知道这就是新的联络人。他没有再多问，也没有做出任何暗示性的举动。第一次接触，确认身份和地点就是成功。他笑了笑：“那打扰了，我再去别家看看。” “先生慢走。”吴老板点了点头，重新拿起工具，继续修补他的书，仿佛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书店老板。 走出“求知”书店，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沈砚之感觉连日来的阴霾似乎被驱散了一些。线，终于又重新接上了。虽然环境更加危险，“风紧”的警告言犹在耳，但至少，他不再是孤身一人。 他知道，接下来的行动必须更加谨慎周密。吴老板这条线，是他的生命线，也是任务的保障，绝不能有任何闪失。而苏曼卿和军统内部的监视，如同隐藏在迷雾中的猎枪，他必须时刻警惕，在夹缝中寻求那一线生机。真正的暗战，此刻才刚刚进入更加复杂、更加残酷的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