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新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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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河的春天，来得悄无声息。岸边的柳树抽出了鹅黄的嫩芽，新铺的草皮顽强地连成了片，泛着湿润的绿意。大型施工机械已经撤走，只留下一些工人正在进行最后的绿化养护和步道铺设。河水呈现出一种久违的、带着生机的淡绿色，虽然依旧清澈见底，看不到多少鱼虾，但那股萦绕多年的化学异味终于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水汽混着青草的清新。 陈小鱼的腿伤好了七八成，走路虽还有些微跛，但已能丢掉拐杖。手指的握力恢复得更慢，想要像以前那样稳稳地扬竿刺鱼，还需要时间。他在离河岸不远的一栋旧居民楼里租了个顶楼，带一个不大的天台。天台上，林夕送的那盆绿萝已经爬满了小半面墙，父亲那枚锈迹斑斑的鱼钩，依旧静静地悬挂在枝叶间，在阳光下闪着暗哑的光。 他没有回“老渔记”渔具店。强子最终听了他的建议，但没完全照搬。店铺重新开业了，名字没变，但招牌旁多了一行小字：“水边驿站”。里面一半卖渔具，另一半则摆上了书架，放着些关于本地水系、生态保护、钓鱼文化的书，还辟了个小角落卖咖啡简餐。强子憨厚，不善言辞，但做事踏实，竟也慢慢吸引了一些老主顾和偶尔路过的年轻人。陈小鱼偶尔会去坐坐，泡一杯最便宜的茶，靠在窗边看河，一坐就是一下午。他不怎么说话，但强子知道，他在，这店就有了“魂”。 关于悦水集团的审判，进入了漫长的拉锯阶段。几个核心人物被重判的消息登了报，但更多错综复杂的利益链条和背后的保护伞，仍在深水之下，牵扯极广，审理缓慢。媒体的热度早已褪去，公众的视线转向了新的热点。光河污染案，似乎正逐渐沉淀为城市档案里的一页，只在某些特定场合才会被提及。 严副组长升迁调任去了外地，临行前来看过陈小鱼一次，没有过多寒暄，只是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保重。这条河，以后就交给你们看着了。” 眼神里是托付，也是告别。 林夕也走了，去了南方的大学。她走之前，和陈小鱼在天台上喝了一次茶。夜色很好，能看见稀疏的星星和远处城市不灭的灯火。没有伤感，也没有承诺，只是平静地聊着未来的计划。她说她会继续做河流保护的研究，只是换一个流域。陈小鱼说，他会留在这里，用他的方式。“也许，我会试着写点什么。”他说。林夕笑了，眼睛亮晶晶的：“那我会是第一个读者。” 他们都清楚，那段生死与共的经历，已经将某种东西永远地刻进了彼此的生命，无需日夜相守，却也不会轻易抹去。他们像两条汇流后又分道的河水，奔向各自的远方，却共同滋养过一段难忘的河床。 陈小鱼开始为那个线上科普平台认真撰写专栏。他不再仅仅写钓鱼技巧，更多是写光河的历史变迁，写沿岸的植物鸟类，写父亲手札里记录的有趣见闻，也谨慎地、以建设性的笔触，探讨城市发展与水生态保护的平衡。文字平和，甚至有些琐碎，却带着一种历经波澜后的沉静力量。出乎意料，专栏吸引了一批固定的读者，有人留言说，从他的文字里，看到了一条河的呼吸。 这天下午，他正在天台上整理父亲的手稿，强子打来电话，语气有些兴奋，又有些犹豫：“小鱼哥，有个事……想跟你商量下。” 来店里的是区里文体旅游局的一个年轻科长，带着一个规划方案。市里打算依托治理后的光河，打造一段“城市休闲垂钓示范带”，想请陈小鱼做“特邀顾问”，参与规划，并且定期组织一些面向市民、特别是青少年的公益垂钓体验和生态讲座活动。 “陈先生，您现在是咱们光河的‘活地图’，也是很多市民心中的……榜样。”年轻科长话说得很客气，“这个项目，需要您这样既懂鱼、又懂水、更懂得这条河故事的人来把关。” 陈小鱼看着规划图，上面标注着亲水平台、垂钓区、生态浮岛、解说牌……很规范，也很“旅游化”。他沉默了一会儿，问：“垂钓区，允许放流吗鱼种选择谁来决定饵料有没有限制产生的垃圾怎么处理” 年轻科长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他会问得这么细，连忙翻看资料：“这个……细则还在制定中，主要是以休闲体验为主……” “如果只是搞成又一个钓鱼场，那和以前在景观河里钓病鱼，有什么区别”陈小鱼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示范带，示范的应该是对水的敬畏，是对生命的尊重，是可持续的方式。否则，不过是换一种形式消耗它。” 年轻科长额头有些见汗，连连点头：“您说得对，说得对！我们一定充分尊重您的意见，把生态保护放在首位！” 强子在旁边听着，眼睛越来越亮。 送走科长，强子激动地说：“小鱼哥，这是好事啊！咱们可以把‘老渔记’……不，把‘水边驿站’的理念，推广出去！” 陈小鱼没有立刻答应，只说需要考虑。他独自走上天台，望着下方蜿蜒的光河。河水在夕阳下泛着金色的粼光，几个工人正在岸边安装新的警示牌和垃圾桶。这是一条被“规训”了的河，干净、安全，但也失去了许多野性的活力。成为“顾问”，意味着从边缘的观察者，变为某种程度的参与者、合作者，甚至是被“体制”吸纳的一部分。这和他之前孤身对抗的姿态，截然不同。 是妥协吗还是另一种形式的坚守 他想起父亲手札最后一页，那潦草而有力的话：“水无常形，钓无定法。与河相处，如与老友对弈，知其性，顺其势，引其向善，而非强其所难。” 也许，父亲早就明白了。真正的“钓者”，不是征服者，而是对话者。在不同的阶段，需要不同的“钓法”。 几天后，他回复了区里，同意担任顾问，但提出了几个硬性条件：垂钓区必须严格限制人数，推行预约制；禁用对水体有害的化学饵料；设立明确的放流标准和监督机制；所有活动必须包含不少于半小时的生态知识讲解。对方经过斟酌，竟也大部分同意了。 消息传开，有人称赞他务实，也有人暗地里嘲讽他“被招安”了。陈小鱼一概不理。他带着强子和几个感兴趣的年轻人，开始沿着规划中的示范带河段，一寸一寸地走，记录水深、水流、底质情况，讨论哪个位置适合新手，哪个位置可能藏鱼，哪里需要设置保护幼鱼的隔离区。他甚至联系了林夕介绍的一位水产专家，咨询适合本地水体、能帮助净化水质的鱼种放流方案。 这个过程缓慢而琐碎，没有惊心动魄，只有日复一日的实地勘察、数据记录、会议讨论和方案修改。但陈小鱼却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他看着光河在自己和更多人的努力下，一点点褪去创伤的痕迹，虽然缓慢，却坚定地向着好的方向转变。 一个微风和煦的周末清晨，“光河城市休闲垂钓示范带”迎来了首次试点开放日。来的大多是带着孩子的家庭和些好奇的年轻人。陈小鱼没有拿钓竿，而是穿着一件普通的夹克，胸前挂着“生态顾问”的牌子，在现场忙碌着，指导孩子们如何正确握竿，讲解如何识别常见的几种小鱼，提醒大家把垃圾带走。 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在父母的帮助下，笨拙地甩出了人生第一竿。鱼钩落水，漾开一圈涟漪。小男孩屏住呼吸，紧紧盯着水面。突然，浮漂轻轻一顿，男孩下意识地扬竿，一条巴掌大的小鲫鱼在空中划出一道银亮的弧线，被提到了岸上。 “哇！我钓到鱼了！我钓到鱼了！”小男孩兴奋得跳起来，小脸通红。 周围的人都围过来，笑着鼓掌。陈小鱼走过去，帮男孩小心地取下鱼钩。那鱼在男孩手里活蹦乱跳，鳞片在晨光下闪着健康的光泽。 “叔叔，它能吃吗”男孩仰头问。 陈小鱼看着男孩清澈的眼睛，又看看手里那条充满活力的小鱼，微笑着摇摇头：“它还小，我们把它放回去，让它长大，好不好以后会有更多的鱼。” “好！”男孩用力点头，小心翼翼地把鱼放回水中。小鱼尾巴一摆，迅速消失在清澈的水里。 那一刻，陈小鱼站在岸边，看着孩子们的笑脸，看着波光粼粼的河面，看着远处城市苏醒的轮廓，心中一片澄澈。他仿佛看到，父亲、张策、老铁……那些逝去的面容，在水光中一一浮现，带着平静的微笑。 他不再需要去“钓”什么了。他守护的这片水，就是最好的收获。清水无鱼，只是暂时的。只要水活了，生机自然会回来。而他要做的，就是当好这个守护者，这个引路人，这个故事的讲述者。 新的鱼汛，或许还未到来，但水已暖，风正顺。他这条曾经在惊涛骇浪中挣扎的鱼，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平静而深广的水域。而他的钓竿，将以另一种形式，永远地，守护着这条河，以及它所流淌过的、这座城市的记忆与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