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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哇——”小舞雩哭声震天,似是被眼前刚刚发生的一幕惊得六魂无主。

临街的房屋内又已徐徐燃起了盏盏灯火,天性中热爱围观的人们已被小舞雩刚刚一声尖利的呼喊彻底叨扰了清梦,他们中的很多人正顶着惺忪的睡眼准备披衣下地推窗开门。一日之中集镇上竟发生了两件人命关天的大事,他们都懂得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的道理。

靳清冽手中的利剑仍在滴血,她注视着老人面带微笑倒了下去,并且看到他逐渐丧失了生的气息,却呆呆立在原地出了神。风烛残年的老人,在自己面前就此了结一生,她不明白他是出于何种考量突然收手,她只知道他与数日前的那些恶人同样没有逆转余地地成为了她的剑下亡魂。

“快去看又出了什么事!”不远处传来了窃窃私语,靳清冽这才回神察觉街边亮起的点点烛光,在小舞雩无心地推波助澜之下,先前的打斗已惊醒了四周沉睡的民众。

她急忙低头查看了一下怀中小家伙的情况,却见小家伙双眸紧闭面无表情,似是晕了过去,可他的呼吸仍在体温如常,暂时却瞧不出有何异样。她又再昂首望向街边屋檐下的角落,却发现再也搜索不到少年清癯的身影。

“江陵!”靳清冽惊异之下叫出了声,少年竟在她与老渔翁奋力抗争之时不声不响失去了踪迹,而她却因全神贯注毫无所知。

巷子里开始响起细碎的脚步声,已有人支起了二层的窗户向外张望。靳清冽感觉到了镇子上的人们似乎就要又一次向正街一拥而入。她的手中仍握着泣血的利刃,她若再在此处强行逗留,定会成为继那个可怜的死人之后第二个被这里的人们群起而攻之的对象。

她早已顾不得仍在哭喊不停的小丫头,她不得不发足狂奔,越过了青石阶,约过来小板桥,越过了来时路上的一草一木,一边奔跑一边借着月色搜寻着江陵的身影,将愈发灯火通明的街市远远撇在了身后。

他看不见,他去了哪里,他能去哪里?!靳清冽焦急得心乱如麻,充血的双目满是酸涩,可就在此时,一道矫捷的暗影突然倏地闯进了她疲惫不堪的眼眸,暗影身形飘然正向远方迅猛飞掠。

靳清冽定睛一瞧,再一次不能自控地失声唤起了少年的姓名。那暗影并非单独行动,暗影肩上显然负着一个摇摇欲坠的躯体,那清癯瘦削的身形分明就是江陵无疑!

错愕之下,靳清冽仍旧不顾一切紧追而去。刚刚全力以赴周旋深藏不露的老者,而后又怀抱婴儿一路急速奔行,靳清冽的体力所余无多,可暗影的身法却又如迅若流星,一起一落便已迅速拉开了与靳清冽的距离。

靳清冽只得依着暗影奔离的方向咬牙直追,可再次凝目远望之时,却还是失去了暗影的行踪。四下逐渐寂静无声,靳清冽已远离聚集着唯恐天下不乱的民众们的集镇中心,远方流水潺潺涛声依旧,道路变得狭窄,草木却越发茂盛,她已在不知不觉间奔至了集镇的边缘,就要回到江边白日里登岸的地方。

靳清冽喘着粗气,终于停缓了脚步,她已耗尽了最后的体力,身形也不再灵动如初。四野无人鸟雀无语,只有迭起的浪声撞击着江岸。远目之际,那系在岸边的小舟正随浪起伏,暗夜里更显得简易单薄,似是稍有强风大浪就要支离破碎溃不成行。

江边弥散一层浅淡的雾气,为夜幕的黑寂渲染了神秘的伪装。先前一晃即逝的暗影在氤氲的雾气中若隐若现,煞那间身形便稳稳立于小舟之上。

“江陵!”靳清冽竟喜极而泣,全然不顾已经透支极限的体能与小舟彼端未知的危险,再次努力提足前行。

江陵此时的确与暗影一同身在小舟之内。

“我不知道你已病得这么重。”暗影音色沙哑,如墨的身形与莽莽的夜色融为一体。

江陵的身体无力地蜷曲伏在舟边,他面如死灰,浑身上下只有唇角的微颤与胸膛的起伏证明他还有一息尚存。

于是他嘲讽:“我也不知道人死还会说话,还能走动。”

暗影默然俯视着身下的少年,少年正被病痛无情吞噬。可暗影却没有一丝情谊,他果真就如一条诡异渗人的影子一般,被无边的黑暗所笼罩。

“你和那个老人家说过什么?”江陵用一条臂膀强撑着身体将头转向了暗影的方向。

“既然生无可恋,不如死得其所。”暗影的面容模糊不清,或者也可以说此时的他已毫无面目可言。他的眉宇肿胀一处,下耷的眼皮遮住了瞳孔,脸上只有青紫之色,口唇已看不出原有的形状。他就是那个白日里在卓家集大街上被人殴打致死的可怜人,但可怕的是,这可怜的死人却在此时站在舟上与江陵对话。

死而复生的人,神秘莫测的人,或许死人本就没有死,可死人偏要制造自己已然死去的假象。

“老人家确实死得其所,可你却死的荒唐滑稽且过于惨烈。被人群殴致死,一点也不潇洒。”江陵用仅余的气力继续反唇相讥,“不但不潇洒,实在太窝囊了些。”

“人都有选择自己死亡方式的权利。”暗影冷酷无情地开口,可却没有一个字听起来似是从他自己口中讲出,他的嘴唇似乎都没有一刻波动过的痕迹。

“你为何要死?”江陵没能忍住痛楚,一口鲜血从唇角涌出。

“我只有死了,才是生路。”暗影面无表情地叙述了一个令闻者不敢苟同的悖论,却对江陵的惨状冷眼旁观,“你也要死了。重病而死的人,难道光彩。”

这本该是个带有强烈情感的反讽,可由暗影说来却不带半分感情。他的寒冷令人窒息,仿佛他这个人本就属于无穷无尽的黑暗。

江陵突然笑了,笑意中不知因绝望而无奈,还是因无奈而绝望,然后他问:“置之死地而后生,你以后怎么办?”

“我会看着玄衣死,看着罂鸺死,看着你死。”暗影的声音空洞得令人发指,“我已擦亮了眼睛等着秦门自取灭亡。”

“然后呢?”江陵费力抬起了手臂,拭去了唇边的血迹。

“然后我也会死,作为我自己,痛痛快快地死,真真正正地死。”暗影转身望了望集镇的方向,少女盈漾的身形渐渐浮现眼前,他又回转身来望着江陵,“今日雅乌已死,你便是见证。”

“好。”江陵声色虽然有气无力,可他的肯定却是斩钉截铁。

暗影不再多言半句,一个纵身竟然投入了奔流的江水,掀起一片水花激震。

江陵努力撑起了身子想要寻找一个最为舒适的姿势,可是他却发现无论自己怎样使力也不过让身躯挪动了寸许,于是他终于放弃了努力,阖上双眸只是静静地倚在小舟的边缘。

他的身体已不能动弹半分,所以他什么都不能做,他如今只能安然地等待靳清冽的到来,可他却需要思考,在等待的同时尽快想好一段滴水不漏的说辞。

靳清冽刺中了老渔翁的同时,恰恰也是江陵最为痛楚的时刻,雅乌看准了时机在他无力反抗的时候出其不意将他拖走,并且故意现了身形引靳清冽追踪而至。可雅乌已经“一死了之”,很明显不曾为他考量接下来却当如何行事。

本应英姿飒飒的步履现在正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意越靠越近,靳清冽如何能够想到,一连数日的行程,竟会如此一波三折,自她踏足中原那日开始,便总有不尽的事端不停地发生。她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心力交瘁,劳累,困乏,疲倦,一并向她袭来。

直到她跃上了小舟,看见了闭目养神的少年,困乏倦怠终在瞬时一扫而空。

“江陵!你没事吧?!”一路之上,靳清冽一刻不停地念着他的名字,见到他近在眼前,她才将一颗悬心收回了胸腔。

她飞快地扑到了少年的身边,她终是将他寻到了。可他恹恹卧在舟上,脸色看起来比先前未分散时还要更差,她觉得自己刚刚放下的心又被狠狠地拧了一把。

少年缓缓睁开了双眸,似乎睁开眼睛,他就能看见她。可他们都知道,即使他将眼睛睁得再大,也不可能有任何作用,他的眼前始终只有一片漆黑的天地。

“没事。”他摇摇头,自欺欺人他向来游刃有余。

“那个人呢?!”靳清冽环顾四周,江上雾气萦绕,一片朦朦胧胧,她瞧不清近江的岸口,亦望不见远山的阴影。

她,孩子,江陵,小舟之上只有三人。那诡异的暗影早已不知所踪。

“什么人?”江陵勉强问道,明知故问也是他的拿手强项。

“掳你至此的人!”靳清冽的眼中满是血丝。

江陵却沉下了脸色故作正经:“我贪生怕死,耳闻情势不妙,于是自己脚底抹油率先开溜。”

“你胡说些什么!”她开始有了怒意,她分明见到他被人挟持而去,为了他的安危不顾一切追至此间,他竟然还能说出这种不靠谱不有趣不要脸的玩笑!

“你是不是遭受了那人的威胁?”靳清冽依着自己的推测继续追问。

“没有,只是个路见不平的人罢了,他没有恶意,也不愿留下姓名,已经走远了。”江陵复又闭上了双眸,似乎不愿多谈这个话题。

“路见不平?!路见不平为何不来帮我却要将你带走?!”靳清冽怒意渐盛,她虽然深知他平日里言语从来不拘小节,可她气急了他竟用如此站不住脚的理由来搪塞她。

“清清……”他听出了她话中浓烈的愤然,想要伸出手去安抚,可他却已无力抬起臂膀。

她扭动了一下肩膀坐到了小舟的另一端,一脸不悦撑起双桨便向江中划去。夜晚的江面风浪明显大了许多,小舟摇摇晃晃很是不稳,江陵不禁又是一阵急促地深咳。

她虽仍在气头之上,可见他实在咳得凶猛却又于心不忍,摇浆的速度便渐渐慢了下来,江面荡漾着半空的月色,她看见了他手背之上已经风干的血渍。她不知这血迹从何而来,难道他也曾挣扎受伤?

“清清。”江陵稍有平复便又轻唤她的名字,似是做错了事的孩子想要寻求原谅,“我不愿骗你,只是不想要你担忧。”

靳清冽抬起了眼眸:“你也知道我会担忧!”她口中虽仍带着不忿,心中的怒意却已消了大半。

“唤作是我平白无故失了踪,你是否也会担心!”她随即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可话一出口却又万分后悔,心里不停责怪自己鲁莽之下竟然口不择言。

“会,我一定担心得要死。”江陵却已毫不迟疑做出了回应。

靳清冽突然觉得自己脸上又有一阵发烫,正想说些什么,却听江陵咳疾又再发作。

她连忙丢下了手中双桨一步跨至他的身侧,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

他的唇角竟牵起了浅笑:“还记得白天街上的那个死人么?他没有死。”

“啊?!”她难以置信,“怎么可能?”

“这世上还有很多看似不可能的事。”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就像这人将我带至了江边,却是要我为他的死亡做个见证。”

“他……”江陵还想继续解释,可突然感到胃里一阵恶心翻腾,最终无力再吐一字。

“别说了。”靳清冽柔声道,“只请你以后不要再像这次一样突然消失害我忧虑。”

他点点头,听话地不再言语。

靳清冽缓缓拍着江陵的背脊,他竟就此沉沉睡去,可小家伙却在此时幽幽醒来。依旧是不哭不闹一切如常看不出有什么不妥,但靳清冽却总觉得,小家伙与原来不一样了,他的身上出现了说不出的异样。

她看看江陵,又看看小家伙,最终搁置了双桨,一个人默默想起了心事。她到中原来,一心一意只是为了见她的生父一面,可她不曾料想父亲没能找到,却旁生了这许多枝节。她叹了口气,却又暗暗有些庆幸,若是被她轻易就寻着了父亲,她却也就不会遇上江陵,自从认识了这个少年,她便总觉得自己心有牵挂。她虽也总牵挂着寻找靳远之,可这种牵挂却是一种全然不似的别样念想。

这一夜里,靳清冽放任小舟随波逐流,终于在东方的远空初露鱼肚白时,望见了极乐堵坊的巨舫。

聂盼兮一袭鲜艳的衣衫甚是夺目,正自俏丽风中翘首以盼。见到小舟历时一日一夜终于安然归来,已是激动得无以复加,赶忙命人放下绳梯,接靳清冽与江陵上船。

“瞎子哥哥,我拉你上来!”聂盼兮想得却也周到,知道江陵攀爬绳梯定然多有不便,于是抽出了皮鞭直伸小舟。

江陵摸到了鞭尾,在助力之下一跃而起,笑着登上了大船,拄杖径直向前而行,只背对着众人道:“小聂,我真地想要大吃一顿,长江中的鱼虾,都很美味。但是现在,我只想先好好不受干扰地睡上一觉,希望等我醒来之时,各种美味均已上桌。”

靳清冽与聂盼兮对视了一眼,靳清冽蹙了蹙没摇摇头,聂盼兮挑了挑眼撇撇嘴,两人均是几分无奈地笑了一笑。

靳清冽将怀中的婴儿交还到聂盼兮手中,稍作犹豫,却也只是欣然道:“孩子没事了,你们以后好生照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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