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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城外,月上柳梢,乌篷船沿江而下,终于缓缓驶入了秦淮支流,这已将是靳清冽与江陵在这狭小的船舱内共度的最后一夜。

背脊上不时有些瘙痒难当,那是刀伤正在逐渐愈合的征兆。靳清冽便因这瘙痒之感夜半难眠,轻微挪动了一下身子,披在背后的长衫悄然滑落。

那是少年的长衫,她与沉睡的少年已是近在咫尺。少年纤长浓密的睫毛覆在眼帘上,她瞧着他的清逸面庞,柔情蜜意漾满心扉。

“所以……”那时少年浅笑不答,只是静静地坐在她的身旁,任由她依在了自己的肩头。她的心底却仍旧没来由的欢喜异常。

靳清冽反手拾过江陵置于身侧的两节断杖,这竹杖总归是因为自己方才毁于一旦,入得京城,她定要请工匠将之修补复原。

打磨得极为精致的细长紫竹光滑冰凉,靳清冽指尖摩挲而过,却意外发现这竹杖之中暗藏玄机。

每一竹节之间均有机括相连,竹杖原可折叠收起,只是其中一些机括似乎劳损过度,已然不太灵敏,收折之时颇为废力。靳清冽怕竹杖再有损毁,也不敢使用蛮力,却又在不经意间触动了竹杖前端暗门,竹杖之内竟有一柄袖珍小剑弹射而出。

同匕首一般大小的微型剑身刻有小篆“凝剑”二字,原来这就是江陵当日所说,靳远之赠予他父亲江峦的短剑。

靳清冽将小剑插回杖内,惊叹竹杖巧夺天工的同时,靳远之这个名字却又在脑海徘徊不去。凝眸月色,金陵城廓朦胧隐现,少女紧抿朱唇暗咬皓齿,希冀京师之地能够寻得此人的消息。

秋意渐深,靳清冽正欲躬身拾起跌落地面的长衫,却听闻一声尖嚣暴戾的禽鸣倏然刺破寂静夜空,随后便嗅到一缕浓烈的异香窜入口鼻,妖冶,馥郁,撩人心弦。

小船头部猝然一沉,船身随即摇晃不定,两道猛厉银索霎时破舱而入,直卷向靳清冽身间,靳清冽猝不及防无从招架,只觉浑身瘫软无力神绪混乱,呼喊无声尚未及挣扎,身躯便已被这两道银索强横拽出船舱。

船翁的尸身已滚落江底,暗红血迹飘散江面。靳清冽遽然失去意识的片刻,仿佛看到立于船头的女人浓妆艳抹,正一脸媚笑俯视着自己,眼神之中尽是轻蔑之意。

“罂鸺,不要伤害她……”船舱内传来一声惨笑,少年婆娑而出,面上神情极为痛苦,手臂撑着乌篷边缘方才立稳脚步。

“流鸢,尊者之命,莫敢有违,这你倒是大可放心。不过你病得不轻却要奔波劳碌,这些时日却是辛苦了。”女人谄笑更浓,诘睨了苍白少年一眼,扬起手臂于暗空挥舞,鸺鹠粟儿赤羽翱展由天际飞来,引领远处一艘玲珑画舫渐驶渐近。

少年呼吸沉重,唯有用手臂紧紧擎住船篷才能稳住身体,音色痛楚游离:“尊者也抵京师”

“漠北十三鹰的事,你难道不该好好向尊者解释清楚”女人挑眉冷笑,银索飞起,靳清冽的身躯骤然跌进画舫。女人臂弯回收,银索瞬时没入她的飘扬水袖。女人随即飞身纵跃,荡于风中的鲜红裙摆瞬时与玲珑画舫一同消失于茫茫夜色。

“清清,对不起……”江陵的双足终于支持不住躯干的重量,凄凉苦笑之际身形颓然倾倒。

……

灯火阑珊,凉风入夜,僻静的小巷深处,清冷破败的小酒馆前,食客凋零。

困窘潦倒的少年在昏暗的烛光下寂寥独酌,他看起来实在过于狼狈,朴素青衫的前摆破损了很大一片,布屑稀稀拉拉垂在膝前,双足之间满是尘土泥泞,几缕发丝从束发的布带中滑落脸颊两侧,一双眼眸无焦亦无神。

而河畔彼岸夫子庙前,却是纸醉金迷酒家林立,烨灯华火燃亮了半边夜色,丝竹飘渺悠远升空。与那乱红迷眼的烟花柳阁相较,这深静的小巷更使人无法想像它究竟是用了何种方法才能遗世独立至今。

两道人影从巷角的暗影里幽幽转出,同样高矮同样胖瘦的人影,背负着同样的长剑,身穿着同样的劲装,两人并肩而行同声同步,在旁人看来竟似怀疑自己的眼睛产生了幻影。

二人驻足于小酒馆前,摇曳光影映于两个十分年轻的少年人如复刻一般毫无差别的脸孔,两双厉目四道凛光齐齐射向那落魄孤寂的旅人。

两个男孩子最多十七岁年纪,也可能还不到,但这两个傲然的男孩面上均写满了蔑视一切的桀骜卓荦。

“他是流鸢”一人问。

“他是流鸢。”一人答。

二人不仅相貌相同举止相似,竟连声音都是如出一辙分毫不差。

“据传流鸢是个瞎子”一人又问。

“据传流鸢是个瞎子。”一人又答。

落拓少年此时似乎方才意识到了周身氛围的突变,微微昂起了首,眼眸迷惘凝着面前跳跃的烛火。

“尊者器重一个瞎子”一人再问。

“尊者器重一个瞎子。”一人再答。

少年侧耳,眉宇微蹙,他似乎已经知道了来者何人有何目的。

澜鸥与沧鹭是一卵双生的兄弟,二人形影不离从不单独行动。近两年来江陵虽然奔走各地少在秦门之中,但也听闻此二人锋芒毕露,后起之势锐不可当,短短时间亦完成了几件重大任务,数月前雅乌刺杀失败的洛阳军务参政王加禄似乎最终就是死于二人剑下。

“杀了他”澜鸥的问询透着鄙夷。

“杀了他。”沧鹭的肯定带着藐视。

铮铮龙吟寒光陡闪,两人长剑同时出鞘,而后以同样的角度同样的姿态指向了犹似半醉半醒的少年。

江陵笑意干涩,无奈叹息,摇摇晃晃站直了身子,径直穿过了两人的冷剑寒茫走向室外:“老板小本经营并不容易,别让血腥味污浊了酒香,出去再打。”

“他真的是个瞎子”澜鸥看着沧鹭,他质疑传闻,眼见江陵绕过堂中桌椅自由来去。

“他真的是个瞎子。”沧鹭看着澜鸥,他笃信传闻,察觉江陵在门槛之处微一停留抬足试探。

二人同刻启足,紧随江陵行至巷尾。

酒馆屋顶之上,雅乌醉卧风中,身侧酒盅东倒西歪,盅内残酒倾洒于瓦砾之上,映射着圆月的粼粼莹白。他扬起手臂饮下了壶内仅余的最后一滴浊酒,用半睁半闭的朦胧眼眸冷冷俯瞰着巷尾的三人。

澜鸥与沧鹭对视:“他没有武器”

沧鹭与澜鸥互望:“他没有武器。”

二人相视一笑,顷刻之间两柄利剑同时陡然刺出,直指江陵心脏。

剑芒交映,剑风寒啸,剑尖如火舌喷涌,两股力道倾尽一处,此招一出江陵定然绝无生路。可澜鸥沧鹭定睛看时,却见剑下空无一物,目标早已不知去向何方。

二人具惊,立时一同收势,却觉身后不知何时惊现一阵劲风狂卷。

狂风飞速掠过二人身间,未曾有过片刻滞留,而后于巷尾墙壁尽处飞旋逆转,再次于二人剑芒闪烁间横穿而过。

静默,无垠的静默随之而来。

于是澜鸥手中的剑,指向了沧鹭的咽喉,而沧鹭手中的剑,亦瞄准了澜鸥了脖颈。

两柄冰刃同时倏然落地,两道人影同时相向倾倒。

同年同月同日生,同年同月同日死。兄弟二人亡于兄弟手中。

最起码在外人看来,二人皆已阵亡。

……

“老王,您知道我的眼睛不好,还劳烦您看看这些是否足够。”江陵从袖中摸出了几粒碎银,又向酒馆的掌柜老王讨了几盅浊酒。

“够了,够了!江公子放心,小老儿自会处理妥当。”老王笑着碎念,将台上的银两一股脑收起。

江陵拎着酒盅出了酒馆,又一次站在了小巷尽头。

“喂,有多高”他向夜空呼喊。

无人应声,酒馆房顶却已然坠下了一个空荡荡的酒盅,酒盅砸在江陵身侧,落地开花。

江陵唇边微扬,飞身纵跃上了屋顶,飘然落于雅乌身旁。

雅乌接过了江陵递来的新酒,仰望星空:“你没有杀人。”

江陵微叹默认,澜鸥与沧鹭年纪尚轻,本是风华正茂少年意气,他们本不该死,可他却狠下杀手。

在外人看来,他已狠下杀手。

“罂鸺恨你。”雅乌用牙齿扯去泥封,将酒盅送至眼前,“她要澜鸥与沧鹭杀你。”

江陵一阵沉默,与雅乌同样仰面星辰,唯一不同的只是,他无缘一见这浩瀚星空。

指尖在酒盅封口挑过,酒酣入喉,他方才缓道:“杀人并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

澜鸥与沧鹭受罂鸺唆使前来挑衅,目的不言而喻,二人无非是为取而代之。

“你不常动怒,你在发泄。”雅乌将身侧的另一支空壶踢落,地面发出又一声哗啦清响。

“没错,我在发泄。”江陵将盅内浊酒一饮而尽。

巷尾尽处,老王正引领两个伙计七手八脚抬起了倒地不起的澜鸥沧鹭,趁着夜色正浓四际无人,匆匆将二人送入酒馆之内,而后即刻打烊收店门窗紧闭。

雅乌突然坐直了身子凝视着江陵:“因为她。”

江陵缄默不语,却摸过身侧为数不多的又一满盅启下封条,与雅乌盅壶相撞,而后兀自痛饮。

雅乌瞥过江陵腰间的断杖,眸间似有异光一闪而过:“你要去见玄衣。”

江陵黯然垂目:“漠北十三鹰尽数亡故,总要有个交代。”

“我不能帮你。”雅乌依旧冷漠无情,却突然跃上枝头折了一跟长枝抛向地面,“右转是东方。”

“谢谢。”江陵推开身边酒盅,立直身形跃下了屋顶,俯身摸索拾起了长枝,朝东方行去。

……

枝影摇曳,星月无光。

青铜鬼面幽魅凄谲,唯有面具后方迸射而出的两道诡厉寒芒似乎预示着生命的表征。他并非是来自冥府深渊的夺魄猛鬼,可狠辣毒绝却犹胜猛鬼。

漠北十三鹰之死,燕王责难,定要有人背负罪责。

“过来。”玄衣命令。

江陵略有迟疑,引身向前。

玄衣一只鬼爪从袖中猛然窜出,毫无预兆已死死擒住了江陵的手腕。

万籁俱寂,只有风影簌动吹拂少年额前垂散的发丝。

鬼爪甩落了江陵的手臂,玄衣面具之后漠然的音色共鸣不似人声:“你现在没有能力杀死漠北十三鹰。”

江陵垂首不语,呼吸格外沉重。

“那个丫头也没有本事连取十人首级。”玄衣鬼语令人如临三尺寒冰,“马平川说他见到了另一人。不是你,不是她,是另一人。那人的剑,很快,很准。”

雅乌的剑,确实很快,很准。

可雅乌已是个死人,死人如何能出剑,又如何能杀人。

江陵的神色在婆娑的树影下完美匿藏,唇际微动一声低吟:“卧虎寨与漠北十三鹰素来失和,两方人马在大漠之上常有争执械斗,马寨主视龙老大如生死仇敌也非一日两日。”

“你是说漠北十三鹰之死是马平川刻意为之”玄衣来自异界的阴语似乎提高了声调。

“属下不敢妄言。”江陵不动声色,却将因由全部推至马平川之身。

马平川的卧虎寨与龙鼎成统领的漠北十三鹰龙争虎斗,誓要在燕王面前一争长短。此时若能借此时机嫁祸于人以恶治恶,或能使双方势力两败俱伤,如此亦未尝不是除恶良策。

虽说燕王羽翼颇丰,但漠北十三鹰已然全军覆没,若是卧虎寨亦能土崩瓦解,定能使其萌反之心有所动摇,翦除燕王一脉便指日可待。

那日客栈坍塌之际,众人的尸身湮没无形,皆被掩埋于废墟之中,粉身碎骨死无对证,而马平川却率卧虎寨众人提前撤走,彼时即使与马平川对峙,也可叫他百口莫辩。

玄衣却在此时突发竦然冷笑:“流鸢,你的身子越来越弱,可心思却越来越多。你还有事未说,你方才与人交过手。”

江陵眉宇一凛,随即垂目沉吟:“小事一桩,不敢叨扰尊者挂心。”

“你的性命,不是小事。”玄衣拂袖,两眼寒茫直射银月,身形倏然飞起,霎时隐没于远天暮色,“这两日不要奔走,十五月圆,罂鸺自会与你联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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