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月猴年提示您:看后求收藏(阿里小说网novels.allcdn.vip),接着再看更方便。
寅时初刻,巩县城外骠骑军营寨已是一片肃杀。 王伍紧了紧腰间那条磨得发亮的牛皮束带,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驱散心中那说不清道不明的紧绷感。 即便是他已经不是第一次上阵了。 他仿佛听到自己的心脏在强劲的跳动,血液在奔涌的流动…… 粗糙的手,用力将手中兵刃尾端在脚下的泥土当中蹭了几下。 大地回馈给他沉稳的触感,让王伍的心稍微平稳了一些。 今日队率传令时说得异常明白,甚至带着些亢奋:『今日目标,西门墙根下,炮火轰塌的那片豁口!豁口!听清了没是豁口!』 那『豁口』两个字,被队率吼得格外响亮,像两颗烧红的铁钉,凿进了每个和王伍一样的步卒耳朵里。 他们原本预案是要攀爬城墙的,现在有了豁口,也就等于是降低了难度。 只要清理掉在豁口之处的那些杂乱拥堵…… 听说一发火炮就要万金 王伍不是很清楚,但是他知道,这个豁口几乎就是千万钱财砸出来的! 他似乎还能感觉到大地在昨天,前天,以及更早的时间里面,那些炮击留下的余韵。 每一次炮声炸响,大地都在呻吟颤抖,仿佛要将所有趴伏其上的人吞噬。 这震动,这破坏力,深深的击打在巩县身上,也烙印在曹军的兵卒心间。 只要火炮推动到了前线,那么曹军兵卒只要一想起那毁天灭地般的景象,就不由得会缩着脖子下意识的躲藏。 天边终于泛起一丝鱼肚白,吝啬地勾勒出巩县城墙模糊而残破的轮廓。 多少有些虚弱的狰狞。 在熹微的晨光中,西门方向的城头,如同被巨兽啃噬过一般,比前几日所见更加触目惊心。 巨大的砖石缺口犬牙交错,曾经齐整的垛口歪斜断裂,像一排被打碎了的烂牙。 虽然说炮击暂时停歇了,但一股浓烈到化不开的焦糊味,混合着刺鼻的硫磺硝烟气息,依旧残留在阵地上,被清晨微寒的东风裹挟着,一股脑地灌入鼻腔内,呛得人不由得有些喉咙发紧,眼睛发酸。 王伍用袖子使劲抹了把脸,试图擦去那股萦绕不散的味道,却只蹭下一层混合着油汗的灰泥。 洗澡 不,已经很多天没洗过了。 这些混合了白垩,灰尘,油污,汗水的泥垢,已经宛如他的第二层盔甲。 旁边大多数的兵卒也是如此。 这些天来的训练很辛苦,大家都憋着一股劲。 赢了,自然什么时候洗澡都行。 若是死了…… 也就不用费那事洗什么澡了。 就在王伍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乱想的时候,忽然听到身边有人低声说道:『水门,水门那边有动静了!』 王伍猛地回神,眯起眼睛,竭力向巩县东南角的水门方向望去。 果然! 在那片晦暗的天光水影交界处,隐约有跳动的火光在闪烁,夹杂着模糊的喊杀声和金铁交鸣的脆响。但距离确实有些远,加上有风,所以声音被风撕扯得断断续续,听不真切,只能捕捉到一种混乱和喧嚣叠加在一起产生的『嗡嗡』声浪。 骠骑大将军的大纛也出现在了水门附近…… 曹军也被吸引过去了。 什长走了过来,一边巡查一边压低声音说道,『噤声!莫分心!多检查一遍!看看丝绦松了没有,东西都带全了没有,甲片系紧了没有……』 有时候王伍觉得什长就是个事妈,什么都是絮絮叨叨的,但是有什长这么一念叨,周边的兵卒也就下意识的开始检查自己身上的装备。 什长是为了大家伙好…… 虽然确实有时候会觉得啰嗦。 什长巡查了一圈,然后指着前方几十步外的,一处半人高土垒后方竖着的几面不起眼的三角小旗,『都注意了,盯着旗号!』 众人纷纷点头,将注意力集中起来,盯着那些旗帜。 水门方向的喧嚣,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噼里啪啦的越来越大声,甚至开始响起了火炮的轰鸣。 一门,两门,三门,四门。 一个完整的火炮编队。 两个,三个,四个火炮编队! 混乱的声浪似乎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密集,连带着城头其他方向的守军也出现了明显的骚动。 在垛口后的人影,开始频繁地晃动、奔走。 尤其是西门城楼上,王伍能大概的看到,原本在残破城堞后排布的守军身影,似乎…… 稀疏了不少。 许多身影被吸引着,转向了水门的方向,甚至能看到有将官模样的人在城楼上来回奔走,挥舞着手臂,似乎在调动兵力。 顿时,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感在空气中弥漫开来,连王伍身边的其他人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咚咚咚!咚咚咚!』 『哔,哔哔……』 忽然之间战鼓短促的捶响,重击三连,接下来就是铜哨的声音。 什长猛地直起身,挥动了手臂,『都跟着我!上!』 王伍的心脏猛地一缩,随即如同被鼓槌狠狠擂中,剧烈地跳动起来。他几乎是本能地跟随着什长和其他同袍,猛地从藏身的土垒后矮身窜出,猫着腰,像一群贴着地面疾行的猎豹,向着西门城墙根猛扑过去。 脚下,是被反复炮击、填埋、又碾压、再炮击过的土地,以至于一些地方松软得如同烂泥塘,如果不小心冲进了这种区域内,每一步踏下都深陷其中,带起粘稠的泥土,不仅是极大地消耗着体力,也会减缓冲进的速度。 所以必须要选择好每一次前进,每一步落下的方向。 什长几乎半弯着腰,盯着眼前的土地,选择干爽且脚印清晰的地方。他们这一什的任务很『简单』,就是趁着水门吸引了曹军注意力的间隙,用最快的速度,在西门墙根下那片被炮火反复蹂躏、最终轰塌堆积如山的砖石瓦砾之中,冲击、清理出一条道路来! 通向胜利的道路! 或是…… 通向死亡。 冲到城墙根下时,最前的两梯队的工兵同袍,已经在疯狂地挥舞着手中的工具。 他们在替王伍等人铺垫最初一段路! 铁锹、镐头与碎石、断砖、烧焦的木梁猛烈碰撞,发出刺耳的『叮当』脆响和木头碎裂的『咔嚓』声。 汗水和泥土混合,顺着他们紧绷的脸颊和脖颈流下,在冰冷的皮甲上留下道道污痕。 王伍等人很快冲了过去,甚至像是踩踏在了工兵的身上、肩上、脊背上…… 冲过去! 冲出一条路! 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和工具撞击的噪音,构成一曲残酷的劳动号子。 城头上迟钝的守军终于彻底发现了墙根下的异动! 短暂的惊愕后,示警的铜锣声凄厉地响起,随即,箭矢如同被激怒的马蜂群,带着令人头皮发麻的『嗖嗖』声,骤然密集起来! 几支箭矢几乎是贴着王伍的头皮飞过,冰冷的死亡气息让他后颈汗毛倒竖。 箭矢深深扎入王伍身后的泥土,尾羽兀自高频震颤,发出『嗡嗡』的哀鸣。 王伍等人冲到了城下。 开始清理作战平台。 『盾!!』什长嘶哑的大吼着。 早已准备在旁的几名持盾兵卒,将蒙着厚厚生牛皮的大盾奋力举起,合并,架起,在王伍他们头顶拼凑出一片小小的遮蔽空间。 『咄!咄!!』 箭矢砸落在盾面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但是…… 王伍手下不停,可听到盾牌上的声音也不由的莫名轻松起来。 这可比之前训练的时候,动静小得多! 要知道,训练的那个时候,那些骠骑营直属的护卫,虽然箭头是被摘掉了,但是手下的劲头可一点都没松! 那箭矢撞在盾牌上,发出的都是像冰雹砸落的声音一样,每一次撞击都让持盾者手臂剧震,身体不由自主地向下矮一分! 王伍记得那时候,即便是躲在盾牌下面,都能感觉到头顶盾牌传递下来的巨大冲击力,就像是下一刻盾牌就会碎裂一样! 而现在么…… 王伍根本连头都不抬一下,只是将身体压得更低,双手死死握住铁锹的木柄,用尽全身力气,对着眼前混杂着破碎城砖、木屑和松土的瓦砾堆,疯狂地挖掘、撬动、推搡! 就算是要搭木板,云梯,也要有一个稳固的基础! 汗水如同小溪般从额头、鬓角涌出,混合着飞扬的尘土,流进眼睛里,蛰得他眼泪直流,视线一片模糊。 他只能凭着感觉,机械地重复着挖掘的动作。 耳边是同袍们粗重如牛喘的呼吸,是头顶盾牌承受打击的闷响,是箭矢钉入周围泥土的『咄咄』声,甚至…… 他清晰地听到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苦闷哼! 一股温热的液体溅到了他的后背上! 他不用回头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流矢! 在战场上,有时候运气会主宰生命。 在王伍身边,另外一队兵卒又冲了上来。 清理废墟整理通道的速度,甚至比王伍他们还要更快! 王伍抽空看了一眼,是陈戊都尉带着的工兵! 他们再清理了中间一节道路之后,又冲了上来,来帮助王伍等人清理作战平台…… 这些专门架桥铺路的家伙,似乎是镐子铁锹挖到哪里,木板和梯子就搭建到了哪里! 一时之间,工程兵等人后发先至,很快的扩展出一片平整地! 西门城楼上的曹军兵卒,显然意识到了墙根下这群大搞土木的兵卒所潜在的巨大威胁,然而之前持续不断的炮击显然重创了城楼的结构,使得守军没有办法进行多层次多角度的反击。 而且因为被调走了一部分兵卒,这些曹军的反击没有想象当中的那么凶狠。 但并不意味着王伍等人就安全…… 几根沉重的滚木落下,大部分都砸在了离王伍他们几步远的地方,发出巨大的声音,溅起漫天泥块碎石。 其中有一根檑木,带着巨大的惯性,狠狠撞在了一个正弯腰奋力挖掘的陈戊手下的工程兵的腿上! 令人牙酸的『咔嚓』骨裂声清晰地传来! 那兵卒只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便瘫倒在地,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旁边的两名老卒反应极快,几乎是瞬间就丢下工具,一人架着他的腿,一人拖住他的腋下,迅捷地将他从危险区域拖拽向后方。 王伍眼角余光瞥见了那倒霉家伙扭曲痛苦的脸,还有那无力耷拉的小腿,心中猛地一抽,但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迟滞。 这就是工兵的命,填壕、清障、挨箭矢、被滚石砸…… 用血肉之躯为锐士铺路,但是他们的名字甚至很少出现在功劳簿上。 王伍咬紧了牙。 铜哨北吹响了,他们开始要攀爬进攻了! 『我来替你报仇!』王伍握紧刀。 他想起前些日子在后方土坡上那地狱般的攀爬训练,那些沾满白垩粉的『矛头』和『箭矢』,那校尉手中冰冷的记录板和沙漏…… 大将军斐潜用泥土和汗水磨砺出的,不仅是锐士的尖刀,更是他们高效执行的能力。 新军制下的严苛,在此刻冰冷的现实面前,显露出它残酷而有效的逻辑。 用训练时的『死伤』,换取战场上真正的生机。 或许是水门佯攻吸引了更多守军,或许是城楼结构受损限制了守军的发挥,清理的速度竟比预想中要快上许多。 炮击造成的坍塌,导致墙根堆积了大量障碍物。 不过这些障碍物,虽然体量惊人,但结构异常松散,如同被巨人胡乱堆砌的积木沙土。 水门方向的喧嚣似乎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顶峰! 喊杀声、兵刃撞击声、某种重物倒塌的轰鸣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冲击波! 紧接着,『轰隆——!!!』 一声沉闷到极致的巨响猛地传来! 这声音是如此巨大,仿佛大地深处发出的怒吼,脚下的土地剧烈地、明显地颤抖了一下! 王伍猝不及防,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下意识地缩紧了脖子,仿佛那巨响就在头顶炸开。 城头上的守军反应更为剧烈! 如同被投入石块的马蜂窝,瞬间炸开了锅! 惊恐、慌乱、绝望的呐喊声此起彼伏,在西门城楼乃至整个西面城墙上疯狂蔓延! 原本射向王伍他们的箭矢,肉眼可见地稀疏、凌乱下来! 许多守军似乎完全被水门方向的巨响和随之而来的混乱所震慑,甚至忘记了墙根下的威胁,茫然地朝着水门方向张望、呼喊。 『成了!!』什长压抑着狂喜的低吼声在王伍耳边炸响,『准备好!准备好!等下都跟着我!跟着我!!』 王伍不知道水门那边具体发生了什么『成了』…… 是佯攻部队真的撞开了水门 还是制造了更大的混乱吸引了曹洪的主力 亦或是在城根下埋了火药爆炸了 他只知道,头顶那令人窒息的死亡压力,骤然减轻了! 『嘿——哟!』 几名壮硕的兵卒合力,用撬棍抵住一块半人高的条石,在什长的号子声中,额头青筋暴起,全身肌肉贲张! 『嘎吱……轰隆!』 那块顽固的条石终于不甘地发出一声呻吟,被撬离了原位,翻滚着砸落在一旁的瓦砾堆上,激起一片烟尘。 最后一道障碍被清除! 豁口就在眼前! 几乎就在条石落地的同时,一个如同刀锋出鞘般斩钉截铁的呼喝之声,从他们身后锐士营带队校尉的口中迸出! 『进攻!!冲啊!!』 这命令如同点燃引信的火星! 不仅仅是在豁口正面的部队往上,边上也开始有人推举着云梯踏板而来。 同时,数条带着沉重铁钩的粗麻绳,『呜』的一声破空厉啸,被下方强健的臂膀奋力甩向高空! 精准而牢固地扣住了西门残破垛口的砖石缝隙! 绳索瞬间绷得笔直! 云梯,吊索,豁口直进! 城头上的守军终于彻底反应过来了! 巨大的惊恐如同瘟疫般瞬间淹没了他们! 『敌袭!登城!西门登城了!!』 凄厉到变调的嘶吼声在西门城楼轰然炸响,带着末日降临般的绝望! 然而为时已晚! 当第一名的骠骑军悍勇锐士翻上了残破的垛口,手中的环首刀洒落一片殷红之时,曹军便是已经大势已去。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 更多的勇士如同涌动的钢铁潮流,瞬间淹没了摇摇欲坠的巩县西城墙! 『杀啊——!!!』 『挡住他们!!』 短促而激烈的兵器撞击声,利刃切入肉体的闷响,垂死者的惨嚎,愤怒的咆哮…… 瞬间在西门城头爆发出来,交织成一曲血腥而狂乱的死亡交响! 王伍背靠着冰冷刺骨的城墙根,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如同破旧的风箱在拉扯,喉咙不知道什么时候灌得都是灰尘土沫,腥臭干涸,似乎还有些铁锈味。 汗水、泥浆、甚至可能还有不知何时溅上的血点,糊满了他的脸,他却浑然不觉。 王伍耳边是震天的喊杀声,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家乡那条在阳光下闪着粼粼波光的小河,河边那几亩贫瘠却让他无比牵挂的田地。 骠骑大将军斐潜曾在一次犒军时,对着他,以及其他的普通兵卒说过,『此战功成,尔等如愿卸甲归田,亦可也。退伍之人,依功勋,可授田亩,保尔等一世温饱!』 那话语掷地有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新军制严苛如铁,赏罚却也分明如镜。 王伍他相信骠骑大将军的话。 这份信赖,并非源于什么大道理,而是源于无数次在生死边缘,看到那面绣着『斐』字的帅旗始终屹立不倒…… 源于每一次看似不可能完成的苦役之后,总能得到比以往更实在的犒赏…… 源于这严苛训练背后,那用白垩粉和汗水书写的、实实在在的『活命』二字…… 对了,还有『功勋』! 王伍忽然觉得身体中又似乎多了一股活力,让他从疲惫不堪当中喘息恢复,他抓起了身边的战刀,站起身,跟着其他的兵卒,一起冲向了巩县的城墙。 这是他,以及像他一般的,生活在贫瘠之地,命如草芥的生命,想要晋升的唯一道路。 血和铁的路。 他们可以苦,可以忍,可以流汗,流血,但是他们也需要能够触摸到那渺茫却又无比真实的未来,能看到那绚丽无比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