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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的时候,严真对西藏就有一种莫名的憧憬。
她幻想自己有一天能够涉过雅鲁藏布江水,踏过雪山,在海拔四千米以上的高原尽享那仿佛触手可及的日光。
现在这份憧憬终于实现了。早晨,拉开窗帘的一刹那,阳光从窗外缓缓地射了进来。这些日光经过雪花的折射看上去异常明亮,严真只看了一眼,便被刺痛了眼睛。
忽然一只手从后面伸来,刷的一声拉上了窗帘。严真捂着眼转身,透过指缝看见一脸沉静的顾淮越。
“醒了?”
“嗯。”她撤下手臂,表情有些尴尬,“刚醒。”
他也是难得看她如此迷糊的样子,眉间稍一松动,说:“那去洗漱吧,我去买早饭。”
严真闷头答应,拿起化妆包直奔卫生间。看着她仓皇的背影,顾淮越淡淡地笑了笑。
火车从C市出发,沿着铁路线已经走了两夜一天。也就是说,这趟接近四十八小时的车程,已经过去了一大半。顾淮越重新拉开窗帘,看着清晨的阳光,无声地向这个阔别许久的地方打了一个招呼。
西藏,我来了。
因为严真答应随行,所以顾老太太也不再反对顾淮越去西藏。其实老太太心里还是有些矛盾的,因为她不愿意让两人去那么远又那么冷的地方,可一想到严真会陪他一起去,又觉得这是两人不可多得的机会。思虑再三,老太太还是妥协了。
考虑到严真是第一次进藏,他们还是选择了坐火车。走这趟线路的火车都是经过特殊设计的,软硬件的质量绝对没的说。
顾淮越从餐厅里简单地买了一些早点,回到座位上时严真已经洗漱完毕,正透过窗户眺望远处的风景,这一路走来,她看到的美景太多了。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在太阳光下泛着晶莹光芒的昆仑山,成群结队出没在可可西里无人区的藏羚羊,还有传说中的牦牛。她看向这一切的眼神几乎可以用痴迷来形容。顾淮越也意识到自己注视她的时间太久了,他咳了一声,将手中的早饭递了过去。
严真倏地回过神来,看向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
“眼睛还疼吗?”他轻声问。
严真摇摇头:“不疼了。”她取过早点,随口问道:“你的战友,还在西藏?”
“在。”顾淮越轻声答,沉默了一会儿又微微一笑,“他比谁都喜欢那儿。”
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第几拨进藏的新兵了。年年维护却依然破旧的营房,适应了两三天却依旧让他们头疼欲裂的高原反应,夜晚入睡的时候潮湿的被褥,透过窗户进来的刺骨凉风,都让这里成为他们的噩梦。可即便这样,也总有那么几个例外,顾淮越庆幸自己遇到了一个,那人就是他的第一个连长。
连长出生在南方多雾的地方,一水的南方口音让他们这些从北方选过来的兵很不适应。可就是这位操着南方口音的连长,训练出来了一窝子精兵,顾淮越说:“连长说,在他们家乡总是有大雾,整天整天见不到太阳。他一气之下就跑到了西藏当兵,并且决定再也不回去。”
这帮刚下部队稚气未脱的军校生都被连长的话逗乐了。严真也笑了笑,她能感觉到,随着火车车轮的缓缓转动,那个神秘的天堂,正在向她招手。
傍晚,火车抵达拉萨。
严真全副武装之后跟着顾淮越下了车,行李全部由他拿,可严真依旧没感觉到轻松多少。因为火车上有专门释放氧气的装置,所以直到下车,严真才真切地感受到高原空气的稀薄。
“是不是不舒服?”
见她深深地吸一口气,顾淮越低声问道。
“没事。”严真连忙摇摇头,虽然她脑袋确实有些疼,但目前为止还是可以忍受的。
顾淮越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度紧张,可能是因为他第一次带女人来高原的缘故。他抿抿唇,没再说话,站在原地,四处张望着。
严真看着他,低声问道:“这里有去边防团的车吗?”
“有人来接。”顾淮越说着,眼睛忽然一亮,“来了!”
顺着他的视线,严真看到一个穿着军装的男人迈着大步向他们走来,眉目间,尽是老友重逢时才有的惊喜和笑意:“哟,来了!”
顾淮越看着男人,也是爽朗一笑:“连长亲自来接,这可折煞我了。”
说完,端正地敬了一个礼。
原来这就是他口中的连长,严真饶有趣味地看着眼前这位上校。
“严真,这是我的老连长,现任的边防团团长,庞凯。”
顾淮越向严真介绍道,庞凯伸出手与她握了握。握手的瞬间就让严真感觉到了他满手的老茧,硌得厉害。庞凯拍了拍顾淮越的肩膀,操一口标准的南方话说:“十年不见了,不仅老婆孩子有了,就连这个军衔都跟我一样了!你行啊!”
“不是您说的吗?没成家立业、功成名就了就别回来见你。我这十年还算快的!”
“你小子!”庞凯哈哈一笑,拎起他们的行李就往回走,“走,上车!回到团里好好聚一聚!”
这就是战友,这就是老连长,十年后再见,只消一刻,就能将这十年的差距消弭于无形。
回边防团的路有些远,从拉萨往南开得走将近四个小时。冬季的拉萨入夜后温度很低,严真窝在大衣里,听两人交谈。对于庞凯,严真了解得并不多。她只知道庞凯是南方人,初中毕业就出来当了兵。由于性子争强好胜,各项军事技能都练得呱呱叫,更有几个科目全军通报嘉奖过。只是由于知识文化水平不够,当了二十三年的兵了还只是一个团长。其实对于这一点庞凯倒是没有抱怨,能留在西藏已经是他最大的愿望,其他的与之相比,便不算什么了。
庞凯一边开车一边说:“你们来得还真是时候,后天团里要给九连送补给,你要看他,就跟着车队一块儿过去。我送你去。”
“随便安排一辆车就行,不用您亲自上,没那么大阵仗。”顾淮越下意识地拒绝。
“美得你,这几天又下了雪,从团里到九连的路不好走,我一个团长就这么放着战士们不管?那像什么话!”
顾淮越沉默几秒,忽然笑了下,从行李箱里取出一箱包裹严密的东西,递了过去。庞团长扫了一眼:“啥东西,这么严实?”
“药。”
庞凯怔了怔,笑了:“放心,你们说过的,祸害遗千年,没那么容易牺牲。”这还是顾淮越当排长时候的事,那是他军校毕业后的第一年,也是他第一次训新兵,由于连长庞凯要求严格,因此新兵们被训得是哇哇叫,背地里都叫他“黑面”。事后让庞凯知道了,也没发火,就是不动声色地要求顾淮越他们加大训练力度。
顾淮越微微扯了扯嘴角,并未因为他的玩笑而松了话头:“话是这么说,药还是得吃。”
严真在一旁听着,有些好奇:“庞团长是什么病?”
庞凯闻言顿时咳嗽了几声,从后视镜里给顾淮越递眼色。顾淮越就假装没看见:“高原心脏病。”
严真并不知道这病有多厉害,可单单“心脏病”三个字就能让她吓一跳:“严重吗?”
庞凯听了叹了口气:“你瞧瞧,你瞧瞧,我还想在弟妹面前保持一下军人形象呢,全让你小子给毁了,一下子成病秧子了。”
严真摇了摇头,笑道:“不会的,您就吃药吧,只当是为了让嫂子放心。”
话一落,庞凯大声笑道:“嫂子?你嫂子还不晓得在哪儿呢!”
庞凯至今未婚,这点让严真有点意外。
“没啥好说的,谁愿意嫁给一个二十年内只回过五次家的男人呢?”
庞凯摆摆手,轻描淡写地说道。
可严真也明白,越是得不到的东西,心里却是渴望。而对于在高原上戍边的军人而言,最想拥有的,就是一个家。
想到这些,严真心情有些沉重,原本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此刻又开始胀痛。
“头疼?”
顾淮越看见她紧皱的眉头,低声问道。严真揉揉额角,摇头道:“还好。”
“是不是太累了?这团部就是有点远,要是不舒服就直说啊,可别忍着。”
庞凯也劝她,严真只好淡淡一笑,说:“真没事。”
相处的时间久了,顾淮越就发现,严真是一个很能忍的人。再加上对高原环境的了解,所以他取过另一件军大衣,递给了她:“边防团还得等会儿才能到,先休息一下。”
严真愣愣地偏过头看他。昏暗的车厢里那双眼睛凝着淡淡的光,平静柔和的眼神让她无法拒绝。她伸手握住这厚厚的军大衣,嘴角微微弯起:“好。”
许是真累了,这一路严真睡得很沉。
仿似做了一场梦,眼前一片漆黑,仿佛是被蒙住眼睛进入了一条幽深的隧道,她只能步履缓慢地向前走去。不知到了什么地方,那里的空气透着一股潮湿的味道,阴冷的感觉让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摸不到尽头,可是还要往前走,不能停留在这里。逼仄的空间简直要透不过气了,所以尽管她的头撕裂般胀痛着,她还得撑起身子,用尽力气向前走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眼前忽然出现了亮光,继而有新鲜的空气沁入鼻腔,她舒缓地放松了所有的神经睁开了眼。
嗯?这是在哪里?
严真眨眨眼,看着头顶的天花板,犹是有些迷茫。
她不是应该在车里,怎么会躺在这里?没有行车的颠簸,明亮亮的白炽灯,白色的墙皮,踏实的床板。难道,已经到团部了?
严真霍地睁大眼睛,想要起身,不料被什么东西牵绊了一下,才停下了动作。严真纳闷地垂眼看去,才发现自己正在输液。药液瓶子就挂在床头,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氧气罐。凝视着这一切,她的脑袋晕晕的。
忽然床前的帘子动了一下,一个穿着迷彩服的士兵探了下头,把严真给吓了一跳,刚想喊住他,他又收回了身子。严真窘了一下,想开口说话,可是刚刚喊出一个“你”字,就被自己这道干哑得堪比破锣的嗓音给吓到了,她这是怎么了?
好在那战士觉得不对劲,听见动静又撩开帘子一看,才发现半起的严真。“嫂子,你醒啦?”小战士惊喜地看着她。
严真按了按自己的嗓子,示意说不出话。机灵的小战士立马跑到外间用干净杯子给她倒了一杯热水来。握在手里,严真小口啜饮了几口,嗓子才能发声:“我这是在哪里呢?”
小战士操着一口纯正的河南话说:“这是团部的卫生队,嫂子你一来就躺在这儿了,现在都过去三个小时啦。”
严真沉默了一会儿,又继续问:“我,怎么了?”
“嫂子你刚送来的时候有点发烧,脸色也有些发乌。”
“发烧?我发烧了?”严真哑着嗓子问。
小战士被她这过度的反应吓了一跳,忙说:“不是很严重,已经输了水吸了氧打了退烧针,现在情况应该好一点了吧?”
严真只得镇定下来,点了点头。她环绕四周一圈,迟疑地问:“那,顾——”
话说了两个字,小战士立马就明白了她的意思:“顾参谋长在外间休息呢,参谋长在这里坐了两个小时,您烧退了才走的。”说完一拍脑门:“哎呀,看我都忘了,参谋长说等你醒了就立刻叫他。”说完就奔出去了。
严真的破锣嗓子哎哎了几声也没叫住他,顿时也就泄气了,算了,由他去吧。她抬眼默默地打量着四周,有些老旧的营房,墙壁上刷的绿皮已经剥落大半了,床头的铁皮柜也有些年头了,就连手中握着的茶杯也透着时间的痕迹。不过一切都胜在干净。严真看着盖在身上的两层厚被和一件军大衣,隐隐地感觉到一股暖意。望着窗前摆放的一把椅子,严真不禁想,刚刚,他真的一直坐在这里吗?
还没等她从梦境中寻出蛛丝马迹,小战士已经破门而入了,身后跟着进来的两个高大身影,一个是庞凯,另一个是顾淮越。严真出神地看着他,已经入藏了,这么冷的天气,怎么还穿一身单薄的常服。
顾淮越倒是没觉得冷,放下手中的保温桶,向床边走去。对上严真满是疑惑的眼神,他犹豫了下才伸手,捋起她额前的刘海,试探她额头的温度。小战士在一旁积极地说:“参谋长,您放心吧,嫂子不烧了。”
他淡淡一笑,用掌心试出了满意的温度:“感觉怎么样,饿不饿?”
严真摇了摇头,抓住他的手问:“我怎么发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