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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十年代,除了小学,不是你想读书就可以读得到书的。
那时的初中、高中,有重点和普通之分。只有少数成绩好的学生,才能考上重点初中和重点高中。大多数学生成绩平平,只能去普通初中和普通高中混几年。
人人都想把自己的孩子送进重点初中、高中,对百分之九十的人来说,那就是个奢望。
每年,小学、初中学生毕业,兴元县全县统一组织考试,称为“小考”“中考”。
这是决定农村孩子命运的考试。考上重点初中、高中,就有希望摆脱当农民的命运,坊间称作“跳农门”。不然,大抵最终会成为农民或工人。
高梁区有一所重点初中,还有五所普通初中。重点初中也只有大约三分之一的学生,能考上重点高中和中专。倘若哪所普通初中有一个初三毕业生,中考过了重点高中或中专分数线,那会成为当年全区的轰动新闻。
今年全区的“小考”备考工作会开得有些晚,十一月中旬才开,还是董组长提醒了几次,区教育站站长才召开的,前些年国庆节一过,就会准时开这个会。
“小考”备考会,无非是表彰上届小考成绩优胜单位和老师,分析全区这届六年级学生成绩,给各小学下达明年秋季升入重点初中学生人数指标,年年如此。
陆先富最怕开这个会了,小学办得好不好,校长优不优秀,就看每年有多少个小学生考上了重点初中。而他当校长以来,虎坪小学没哪一年完成了区教育站下达的升学指标。
这次给虎坪小学下的省重点初中指标是十个。陆先富一算,差不多是百分之十的升学率。
他从区教育站一回来,就和杜泽柳召集两个毕业班的任课老师开会,传达全区小考备考会精神,将十个指标给两个毕业班各分了五个,又说了一遍完不成指标就扣工资,推迟转正。甄克凌心里紧张兮兮的,心想得赶快去找李承嗣讨主意了。
这以后,陆先富似乎变了个人,经常冷不丁钻进教室听课,趁下课老师不在教室就去翻看学生的作业,再难看见他有笑脸,讲话时也不先“嘿嘿”两声了。
甄克凌发现个奇怪的现象,陆先富越是严肃,老师们工作却更认真些。他琢磨着,人是不是都有些贱骨头,你越不把他当人,他反而会更像个人。
甄克凌从参加工作那天起,就给自己定了条原则——对所有学生一视同仁。尤其是家里穷的、有残疾的、成绩差的,他格外关心,生怕他们从心里感觉老师对他们有歧视。
因为,甄克凌自己家里穷,父母是地道的农民,从小受尽白眼,那种心酸和自卑是李承嗣这些人无法体会的。而他只要扫一眼那些特殊学生的眼神,就知道他们内心有多敏感。
甄克凌明白,陆校长给自己班上下了五个重点初中升学指标,他再也不可能对所有学生真正一视同仁了。
他得重点盯住成绩前五名,不,至少前十名的学生。在他们身上多下功夫,才可能完成那五个指标,否则自己就将推迟转正。
六(1)班语文成绩前十名的同学,每天要提前半小时到学校,甄克凌会守着他们背诵头天学的课文,每天下午放学后要留下来,甄老师将训练他们写作文。
邓光辉和甄克凌搭档时间一长,觉得甄克凌年纪虽小,人品和能力都不差,对他就越来越好。虽是男人,却热心肠忙着给甄克凌做媒。近一个月来,他给甄克凌撮合过三个姑娘。
他问甄克凌要找什么样的女朋友,甄克凌说自己家庭条件不好,不敢找,怕别人瞧不起。邓光辉就以为他愿意找农村的,给他介绍的三个都是虎坪村本地妹子,条件都蛮好,邓光辉还撺掇他去姑娘家“上门”。
兴元人把男人“入赘”叫做“上门”,是很没面子的事。甄克凌十分恼火,却又不便把话说穿,毕竟人家是一番好心,只好想各种理由推掉。
邓光辉就住在乡政府旁边烟草站的房子里,他老婆是烟草站的开票员,把烟草站的房子占了四间,两口子住着。甄克凌去他家串过好几次门。
头两次,邓光辉没提前把话说明白,只请甄克凌去他家吃晚饭,上桌了才发现有个陌生姑娘,邓光辉老婆只说是自己的远房亲戚,恰好正要吃饭时她来了,就一起吃个饭,请甄老师别见怪。事后挑明是给甄克凌介绍的相亲对象,问甄老师看得上不,甄克凌只说还要考虑考虑。
第三次邓光辉做媒,让甄克凌太受伤,心被刺得血淋淋的。但也正是从那天起,甄克凌暗自发誓,这辈子不混出个名堂,枉为男人。
上星期一,邓光辉和甄克凌下午都没课。邓光辉说,班上宁春芳没给自己请假,好几天没来。只怕又是她爸不准她读书了,我俩一起去把她找回来。
甄克凌想都没想,爽快地答应了。宁春芳人很聪明,上一年级成绩还是班上前三名。就是家里穷,她爸动不动就不准她上学,要送她出门去给别人当保姆,老师登门苦劝她爸才又让她上学,一耽搁就是十天半月,学习成绩渐渐滑到中等了。甄克凌很同情这孩子,愿意尽自己所能帮她一些。
果然,宁春芳她爸要女儿不读书了,说是在城里给她找了个事,去一个馆子里做小工,一个月可以挣四十块钱。宁春芳哭闹着,甚至说要上吊都不去。邓、甄二人好说歹说,她爸才同意明天让她去学校。
从宁春芳家出来,邓光辉对甄克凌说:“甄老师,虎坪村支书鲁松柏有个女儿,长得蛮乖。今年才从兴元十二中毕业,和你同龄,我向鲁书记介绍了你。鲁书记很满意,要我今天带你去他家吃晚饭。我们这就去哈。”
原来找学生是个由头,做媒才是真。甄克凌有种上当的感觉,极不想去,却不好彻底翻脸,毕竟今后还要做搭档。于是,不冷不热地说:“算了吧,我一个穷教书的,鲁书记不一定看得上。”
邓光辉说:“我答应鲁书记今天带你去,今天你不给这个面子,那我今后就不好为人了。去吧,生意不成仁义在,讨不到米有口袋。不怕的。”
话说到这份上,还能怎么办呢。甄克凌只好心情复杂地跟着邓光辉走。
一路上,邓光辉不厌其烦地介绍鲁松柏这好那好,他口中的鲁松柏简直是个完人了。
甄克凌却大倒胃口,没想到邓光辉原来俗至如此。无非是当个村支书,又同时当村电工、杀猪匠,家家户户有红白喜事请他当都管(兴元人称总管为都管)而已,又格外是好大个人物呢。
走进鲁松柏宅院,甄克凌暗自吃了一惊,邓光辉没夸大其词呢。两层四间水泥平房高大宽敞,大门前的院坝足有两百来平方,水泥抹的地平比篮球场似乎还平整。
邓光辉在院坝里在大喊一声“鲁书记”。片刻,一个五大三粗的莽汉就从大门里出来了,邓光辉说“鲁书记好!”,甄克凌也跟着说“鲁书记好!”。
鲁快步上前,和邓、甄二人分别握了手,打了几个哈哈,说欢迎欢迎,屋里坐。把二人迎进大门左边火炕屋里。
虽是初冬,可虎坪村是高山地区,寒风已然刺骨。甄克凌穿得不厚,冻得浑身冰冷。一进火炕屋,便将一把椅子拖到离地炉近些地方,伸出双手在火上烘着烤。
兴元县农村家庭都有一间冬天取暖的屋子,称做火坑屋。屋中间挖个地炉,地炉里燃着买来的煤炭,整间屋子便暖如烤箱了。
鲁书记家的地炉火烧得非常旺,甄克凌很快就烤暖和了。鲁松柏的女儿进来给邓、甄二人倒了茶,折身进厨房去帮她妈做饭去了。鲁松柏便陪二人说话。
鲁松柏的老婆笑盈盈地进屋来,送了一瓶开水,眼光在甄克凌身上睃来睃去。鲁松柏像查户口似的,把甄克凌的根根底底问了个遍。甄克凌感觉像被人剥光了身子,站在人前示众,恨不得钻到地底下去。
大约等了半个小时,鲁松柏的女儿推门进来喊了声吃饭,扭身就走了。鲁松柏嘴里“请”“请”着,把二人请到堂屋中间的方桌上。菜早已上齐,他作个请的手势说,请两位老师坐上席。
甄克凌知道他是客气。兴元县风俗,只有长辈才能坐上席,都是同辈则只能年长的坐上席。便说,只能鲁书记和邓老师坐上席,自己是晚辈只能坐旁边。
又将邓光辉推了几下,把他推到上席位置,自己迅速在旁席位置坐下。鲁松柏不再客气,在邓光辉身边坐下了。
鲁松柏老婆和女儿站在桌旁不动,鲁松柏就说,呃,你俩娘母坐到起哈。他老婆才坐在甄克凌对面的旁席上,女儿就在他对面的下席坐下。
看得出来,鲁松柏一家人是很好客的。鲁松柏拿一瓶兴元大曲和邓、甄二人平分了,那是兴元县国营酒厂生产的最高档的酒。
甄克凌酒量小,说喝不了那么多。鲁松柏非要倒满,甄克凌也只好依他了,然后一杯接一杯劝酒。
鲁松柏老婆见二人没吃什么菜,干脆下席走到邓、甄身边,不停地给他两人夹菜,劝他们多吃些。鲁松柏女儿就羞答答地低头吃饭。
人人都心里明白,却不说破,饭桌上就含混着喝酒、吃菜。甄克凌在心里一再叮嘱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喝醉。
临别,鲁松柏和邓光辉抱着在院坝里絮絮叨叨。好几次,把他俩扯开,一会儿他俩又抱到一起去了。
告别的话早就说了,再不好意思进屋了,甄克凌在就院坝外的小路上等着。那俩娘母也懒得管两个酒醉佬,进屋去了。
甄克凌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好一阵,终于听鲁松柏和邓光辉的声音越来越近。
“邓……邓……老师,这个娃儿……不错,叫他来上门……差不多,穷……教书的,在我……我……这个……家庭上门,也……也……不亏他……”
甄克凌的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他飞快地转身,独自一人在黑暗摸索着向虎坪小学走去。
他咬牙切齿:老子,这辈子讨米都不会讨到你鲁家门口来!十年内,不出人头地,誓不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