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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掐出几个月牙似的白痕,又缓缓被血充盈。 但这尖锐的疼痛,却丝毫压不住胸腔里翻涌的热流。 易年抬头环顾四周,目光逐一掠过每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赵勇正仰头灌酒,喉结剧烈滚动。 浑浊的酒水顺着下巴淌进衣领,在早已褪色的军服上染开深色水渍。 小李子咬着早已破皮的下唇,眼眶通红,强忍着不让那点水光落下。 胡塞低头专注地擦拭着碗沿,那只陶碗早已干净得发亮。 可他的动作却不停,仿佛这粗糙器皿上藏着什么救赎之道。 张守常望着窗外浓重的夜色,侧脸像一块风化的岩石,僵硬而沉默。 “还有老周…” 胡塞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几乎要散在风里,却又清晰地钉入每个人的耳中。 “他箭袋里永远留着最后一支箭…” 这个外表粗犷的男人抬起头,眼里闪着难以忽视的水光,映照着跳跃的油灯。 “他说…那是留给自己的,谁也不准动…” 屋内响起几声压抑的低低抽气声,混杂着酒碗磕碰桌面的轻响。 易年闭上眼,那个总是笑眯眯的、围着油腻围裙的火头军老周,瞬间鲜活地站在记忆里。 会在寒风凛冽的深夜,偷偷给值勤的兄弟留一瓦罐滚烫的肉汤,汤里总会多几片舍不得吃的腌肉。 会用粗糙的大手笨拙地替他们缝补撕裂的衣襟,针脚歪歪扭扭,却无比结实。 会在他们想家哭鼻子时,哼起那首永远跑调的小曲,用浓厚的乡音骂一句“没出息的小崽子”,然后塞过来一块舍不得吃的糖饼。 而现在,记忆被更残酷的画面覆盖、定格。 残阳如血,硝烟未散,老周躺在泥泞与血泊里,花白的头发沾满污秽,胸口正正插着那支他从未离身的、磨得发亮的箭。 他说到做到。 “那时候…” 易年的声音把自己都吓了一跳,干涩沙哑得如同被砂石磨过,几乎不成调子,“你们…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问题突兀地抛出,带着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脆弱和积压了太久的困惑。 他已是北祁的皇帝,是真武境的强者,手握生杀予夺之大权,此刻却只执着于一个以前的答案。 所有人都转过头来看他。 破旧的木屋里,只有油灯灯芯噼啪炸响,细微的光影在众人脸上跳动。 明明灭灭,映照着那些被岁月和风霜刻下的痕迹。 小李子最先笑出声,那笑声里带着明显的鼻音,却努力撑起一副轻松调侃的腔调: “因为你傻啊!” 他下意识地伸手想揉易年的头,就像以前常做的那样。 可手臂伸到一半才猛然意识到眼前人的身份早已不同往日,那手僵在半空,最后尴尬地缩回去。 在裤腿上蹭了蹭,嘿嘿一笑,开口道: “那时候你整天懵懵懂懂,眼睛里透着股清澈的蠢劲儿,屁颠屁颠跟在我们这些老油子后面转悠,问东问西,跟条认准了主人就不撒手的小狗似的,甩都甩不掉…” 这话,或许也就新兵营的这几个人敢说。 易年惊觉脸颊上一片冰凉的湿意,自己竟不知在何时落了泪。 那滚烫的液体滑过下颌,滴落在粗糙的木桌面上,留下深色的圆点。 此刻,在这间漏风漏雨、弥漫着劣酒和旧木头气味的破旧木屋里,在这群曾经浑身散发着落魄气息的旧人面前,身上似乎失去了所有重量。 九五之尊的身份、苦修而来的强横力量、日夜萦绕的国事纷争,全都褪色、远去、模糊不清。 忽然又变回了那个刚刚误闯入新兵营、什么都不懂、需要大家笨拙地护着哄着的小傻子。 “喂,你们…” 小李子突然瞪大眼睛,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手指颤巍巍地指着易年的脸,声音拔高。 “你们快看他的表情!看他的眼睛!跟当年一模一样!” 短暂的寂静后,众人爆发出一阵哄笑。 那笑声肆意而畅快,冲散了先前凝重的悲伤,震得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赵勇哈哈大笑着,一把用力勾住易年的脖子,浓重的酒气混杂着汗味一股脑地喷在他脸上: “听见没!管他娘什么皇帝不皇帝,真武不强者的,在这儿,在这屋里,你就是我们的小傻子!没大没小!” 粗鲁地用自己脏兮兮的袖口胡乱抹去易年脸上的泪水,动作幅度大得几乎要蹭掉一层皮。 “哭个屁!大老爷们儿!喝酒!今天谁不趴下谁就是孬种!” 说着,将一个倒得满满的、碗边还有个豁口的酒碗塞进易年手里。 易年没有丝毫犹豫,仰头便将那碗劣质烈酒灌了下去。 辛辣灼热的液体如同烧红的铁汁,一路从喉咙烧穿胸膛,烫得五脏六腑都蜷缩起来,却又奇异地带来一种极致的痛快与清醒。 这一刻,没有北祁皇帝,没有真武强者,没有家国之分、君臣之别。 有的只是头上漏雨的屋顶,桌上摇晃的油灯,手里粗糙的酒碗。 和一群曾经并肩、如今郁郁不得志的汉子中间,那个被他们毫无理由地宠着护着的小傻子。 胡塞用指节敲了敲桌子,突然低声哼起一首调子古怪、几乎全程跑偏的小曲。 旋律俚俗而简单,带着浓浓的乡土气。 是当年火头军老周常挂在嘴边哼唱的那首,据说是他老家哄孩子睡觉的歌谣。 渐渐地,其他人也跟着断断续续地哼了起来,声音参差不齐,却异常和谐。 沙哑、跑调的歌声混着浓烈的酒气,飘飘荡荡,传出破旧的窗棂,惊起了檐下打盹的麻雀,扑棱着翅膀飞入夜色。 易年跟着那熟悉的节奏,用手掌轻轻拍打着坑洼不平的桌面。 恍惚间,时光倒流,氤氲的水汽模糊了视线。 他仿佛看到嘴贱心软的陈小刀就坐在对面,正冲他挤眉弄眼地做鬼脸。 憨厚老实的孙大力窝在角落,抱着酒坛子咧着嘴憨笑。 而那位总是笑眯眯的老周,正端着一锅冒着热气的汤。 推开门而入,带着一身烟火气,嘴里笑骂着:“一群饿死鬼投胎的,快趁热…” 夜更深了。 寒意渐重,星光却愈发清亮,透过破损的窗棂,在地上投下细碎而冰冷的光斑。 酒坛东倒西歪地滚了一地,残余的酒液缓缓流出,渗入地板缝隙,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酒臭。 此起彼伏的鼾声在屋角响起,赵勇趴在桌上,打着震天响的呼噜。 小李子蜷在条凳上,嘴里含糊地嘟囔着梦话。 胡塞和张守常背靠着墙壁,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 易年靠在冰冷的墙角,目光缓缓扫过横七竖八躺倒的兄弟们。 他们脸上带着醉后的潮红与疲惫,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未完全舒展,局势的艰辛和未知的未来,刻印在每一道皱纹里。 他的胸口涨得发疼,一种酸楚而温暖的情绪几乎要满溢出来。 挪动了一下身体,手指无意识地抚过身后粗糙的土墙。 墙上,刻着好几道深浅不一的划痕,旁边还歪歪扭扭地刻着几个名字。 岁月让那些刻痕变得模糊,却未曾彻底抹去。 指尖在最下面一道特别浅、几乎要消失的划痕上停住。 旁边,刻着三个稚拙的小字——“新兵营”。 窗外,遥远的新兵营哨塔上,传来了报更的鼓声,沉闷而悠远,穿透寂静的夜。 他知道,天会亮。 天亮之后,他必须起身,拂去这一身的酒气与尘埃,走出这间破木屋,扛起整个北祁江山。 去面对无穷无尽纷争、算计和万里疆域的责任。 但在此刻,在这黑暗里,在震耳的鼾声与清冷的星光笼罩下,他只是他。 不是皇帝,不是强者,只是那个许多年前,在一个同样寒冷的夜晚,瑟瑟发抖地误闯入这片新兵营,意外收获了一群粗糙汉子全部温柔的少年。 缓缓合上眼,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赵勇一条腿还架在翻倒的长凳上,呼噜声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偶尔还夹杂着几句含糊不清的梦话: "杀…顶住…" 易年缓缓起身,屋内烛火摇曳,将他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面上,像一道孤独的剪影。 寒气从门缝渗入,地板上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霜,踩上去发出细微的碎裂声。 俯身,先扶起赵勇,即使在醉梦中也不安分,嘴里嘟囔着"杀…杀…"。 手臂胡乱挥舞,差点一拳砸在易年脸上。 易年笑了笑,“还是这么莽撞…” 轻声自语,手上力道却放得极轻,将赵勇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半扶半抱地将他带出屋子。 夜风如刀,割在脸上生疼。 积雪在脚下咯吱作响,月光惨白,照在石板路上,映出两道长长的影子。 赵勇的身子沉甸甸的,呼出的酒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白雾,又迅速消散。 易年却觉得这重量莫名熟悉,几年前的那个冬天,他也曾这样扶过醉酒后的赵勇回房,那时的雪比现在还要厚,赵勇的鼾声比现在还要响。 ……